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章 ...
-
次日,我在宛谷镇以东的一个海滨渔村里与黄道存碰上了头。
他见到我,只简单搓了搓双手便自矮几旁起了身,他轻轻拍干衣襟上的薄灰,注视我头顶,伸臂颔首对正低头钻进地窖中的我抱歉的说道:“小心,这地窖掘得不深,站直了容易碰到头”,我正了正发冠,这才抬头看他,他双手都沾了墨迹,灰布长衫因微微躬起的身躯拽地,眉目微蹙透着疲累,仅仅半月,竟已白了鬓发,稀疏的白丝掺进墨黑的发束里,让人老态自生,我不由得想起初见他的那日,那个沐在燕霞奇景中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感叹短短时日,竟然物是人非。
祝安在被带走前,终究没机会将仙灵草培育地的具体所在传出,而经此一事,夜胜国的那些残渣也再无须掩饰他们所为,海滨七村两镇被监视管控,修士被圈地软禁,另有重重禁制掩蔽所在,因此,即便是已入小乘之境的黄道存如今也很难以一己之力窥探真相。若再无转机,这些修士迟早会成为仙灵草的养料。面对如此悲观的状况,青仪和黄道存却并未丧气,推演之下,他们确定了陵离山中的一片山谷下便是祝安所说的地方,所以连日以来,二人通宵达旦逐地查探,夜夜不得安睡。
而白日里,他们要部署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蓬莱与澜沧不同,自来效仿人界以岛为国,皇族掌握岛中资源,能以举国之力对抗外敌。未来澜沧与蓬莱定有一战,且智取一途已然终结,力敌成为终战仅余的途径,但若澜沧世家仍各自为政,对抗训练有素的蓬莱修士,必然毫无胜算。看清了这一点,黄道存开始以天道宗之名召集澜沧各世家修士,想由天道宗和凌波谷牵头,集结世家之力一战蓬莱皇城,彻底根除夜胜国的势力。
宵衣旰食的生活持续了整整半月,夜以继日的作息终于让出世的仙君堕了凡尘,成了这副劳形苦心的模样。青仪细碎的絮叨在耳边集聚得黏腻,我注视着黄道存的脸,心不在焉地应着,心神却早已跳脱到了天边去。
“我们会将莫姑娘救出来的”,只这句话碰巧清晰落入我耳中,话毕青仪轻轻拍我的肩。
南华寺所发生的一切,黑衣人有些避重就轻的选择,一直让我疑云满腹。他并不愿伤害莫泠儿,甚至为了带走她,放了我一条生路。听到这安慰之后,我突然想起莫泠儿之前的闪烁其词,想要弄清那些早就存在的疑惑,我抬头看向青仪,问道:“青仪,修士之血均覆灵能,为何只有器修之血能驱策灵器呢?”
“呵呵。”青仪像个开蒙的讲者,闻言低笑,回答道:“先不说一品灵器能识器修遗留的标记,仅器修血中灵流之繁密,便是常人万倍之巨,而剑修以识海为载,血中灵流稀疏,若要驱策灵器,恐要割开血脉,放出半桶鲜血,而后倾盆而出。所以,”青仪摇摇头:“术业专攻,如是而已。”
所以黑衣人抓走莫泠儿,是因无极门中没了活口?
可若无极门人已然苟且百年,如今魄器既成,怎会莽撞求死呢?
那盛魄之器到底有何用?
我反复推敲着各种疑问,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真相拼凑完整。最后我终于明白,我面对的是一张上锁的门,打不开,是因为没有钥匙。
是夜,我主动替了黄道存,与青仪一起来到了西岚以南巍峨的陵离山中。
墨黑天幕下起了浓雾,混沌空间里迷障重重,青仪载着我潜藏云层之中,于峭壁之间的山谷上空盘旋。周边都在近日被逐一检视过,山谷中心的盆地成为养育所最后的可能。我随意制定了落点,自青仪的脊背上跳下,踩上林间的枯枝。这里毫无人迹,只有荒野的气息,一条小溪从山巅汇流而下,自东向西穿过树林,我跨过溪流沿着林子边缘向北行进,每行几步便施诀搜索异动的灵流。
按常理,培育地必覆有禁制,而禁制应会惊扰山间灵气。
新月自云层中露了头,光华洒下的瞬间,青仪警惕地将我拉入阴影之中,以免在斑驳树影间留下身影,“小心,暗目在看着。”他带着我灵巧地避过月华的寒光,将两人身躯小心的塞进了山壁的夹缝。
不多时,暗目悬停的嗡嗡声果然由远及近传了来,它转动身躯徘徊搜寻,毫不掩饰地在灰霾浓雾中制造出混乱。额头和掌间渗出细密的薄汗,我紧紧拽着青仪的衣襟,轻缓呼吸,最终见它在我视线中无功而返,才囫囵放回马上就要蹦出口的心。
柏树林郁郁葱葱、浩渺碧透,沿着东侧的边缘时缓时急走了一个时辰,仍未看到尽头。万籁俱寂,耳畔只有春风吹拂枝叶的低鸣和布靴踏上泥地的轻响,我揉了揉眼,竟在前方看到了一条小溪。溪水自山巅汇流而下,自东向西穿过树林,和两个时辰前一样,清透见底。
我和青仪同时意识到,我们早已困进了禁制,同我们想要寻找的地方一起。
我停下脚步看青仪,他先抬头远望,思索片刻,而后微微一笑,四指内收,伸出食指向天轻耸示意。我瞪大眼睛摇摇头,以示并未理解他的意思。青仪见状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而后拢着右掌在我耳畔低语:“蓬莱术法与澜沧有异,禁制常能拓印地貌,从而让人迷途其中。所以,”他再次指了指深邃天幕,说道:“极星北辰,与天俱游而不移......,”他话未毕就看向我,睁大眼微微抬了抬下颌。
“嗯?”我疑惑地看向青仪,心想,这不是开蒙时所学星象吗?他为何在此刻说起?
青仪见状有些着急,他不再解释,只是用右手将我下颌微微托起,道:“看看你就知道了。”
我依言看向前方广袤天幕,迷雾之后的深邃苍穹,除了折出风圈的新月,就只有戍卫的几颗寥落星辰,而最初用来确定方向的北辰极星竟全然不见踪影。我难以置信地看向落地时自东向西横亘正北的小溪,而后转头对上青仪视线,他嘴角微翘,而后向东方努了努嘴。
再抬头,我仔细辨认,那失踪的极星北辰竟高悬“东侧”天幕,而北斗的勺炳赫然指着我们身后的“南方”。
“走吧。”青仪用气音低低唤我。我点点头抬步跟上,朝着北辰星的方向而去。
边走边辨认方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我们进到了一条狭长山涧,两侧峭壁如刀削般平直,微微倾斜呈压倒之势,乱窜的灵流裹着寒风直面而来,吹在脸上身上,无端带来些恐怖气息。我与青仪于黑暗中对视,彼此瞳仁都隐隐透着警惕。青仪一手轻按剑柄,我也将无垢握持掌中,泥地潮湿,踩上去绵软无声,峭壁的阴影极好地隐藏了我们的身形,也遮蔽了月华的光,直到仅距咫尺,我才看清,眼前赫然是一道悬崖,再没有路了。
“怎么回事?”我问青仪。
“是啊,怎么没有路了呢?”话毕他突然耸了耸鼻子,问道:“公子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我点点头:“血”。
断崖之外空无一物,磅礴的天地之气此刻挤进狭小的山涧,尖锐的啸叫自耳畔循着山壁而去,在嶙峋乱石上击出凌乱的声响,万籁俱寂,偶有虫鸣。鼻间的血腥之气愈渐浓郁,我和青仪趴在山壁上击出法诀。
空空如也。
山石之后仍是山石,法诀折返而来,只有泥土的气息。
“在哪里呢?”我自言自语,蜷着身体倚向山石。心如擂鼓,隐隐不安,万物复苏的春夜里,不该有这样的宁静。
青仪正斜趴在山壁上,一掌支撑,另一掌满覆法诀细心搜寻,他踩在泥地里,半个脚掌陷于浅坑,泥水没过了脚面,也浸湿了他的敝膝。
“小心!”
青仪全心投入,对自己差点踏出断崖的举动茫无所知,听到我一声大喝,才连忙缩回脚来。
“你小心啊,空中化形虽婆娑曼妙,但如今生死存亡牵于一线,我可无心看你表演......”,我蹙眉嘲讽,用唠叨掩饰担忧。
青仪却并未如往常一样恼怒,他松开攀援石壁的手站直,看向刚才站过的那处,而后将视线投入断崖之外说道:“蓬莱禁制如此奇异,如今真是大开眼界。”话毕青仪向我伸出手,我不解地站起来,将左手交给他摆布。舌桥不下间,青仪牵着我,再次向断崖伸出了脚。
断崖边的半个脚印标记了他刚才踩踏的地方,青仪将右脚再次覆于了足印之上,而后将左脚缓缓抬离了地面,在我惊异的目光中,青仪稳稳地在崖边前倾,而后会心一笑,牵着我抬步向前。
“......”
真是好伪装,通过禁制的那刻,我想。
“进了,小心!”青仪低声耳语。
此刻我们站在一条山石开凿的通道里,通道空旷狭长、充斥着刺鼻的腥气,嘈杂喧闹之声自远处传来,让人感到身处未知的茫然。我回头望去,通道入口连接来时的山涧,主体正在尽头的山石中,杂乱灵流源自通道深处,横冲直撞,被寂寒山风裹着,挣扎着向入口逃离。
我先在入口处留了一道剑气,而后和青仪肩并肩向前走。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通道,钟乳石自窟顶垂落,粗者如石柱,细者如尖刺;地面耸立的石笋亦是千姿百态各不相同;脚下暗河交汇,潺潺之声悦耳;处处瑰丽奇特,让人目不暇给。若没有那股腥臭之气,我甚至会忘记如今身处虎穴之中。
时缓时急行了半刻,正纳闷此地竟无人看守,便听到前方廊桥尽头的山壁后有两人交谈的声音。
青仪用右臂将我护在身后,两人齐齐站定敛住气息。
“大长老今日宣诏,说是近日要将赤田尽数毁掉,将基地迁入皇城。”一个男声低声道:“当初建这赤田不易,竣工之后唯恐泄露秘密,连工匠都被封了五识,这次......”男人突然停顿,将之后的话吞了回去。
“你是说,大长老也会将我们五识封闭,遣入人界?”另一个稍稍年轻的声音说:“哥你不要吓我,我应丰整村近二十年人丁凋敝,皆因二八之岁的男子悉数被征召进了大长老的赤田营,如今一招弃用,竟毫不顾念旧情,”这年轻人说着竟变成了呜咽:“这赤田养得好好的,如今说弃便弃,呜......呜......若要夺我五识,我不如死了去。”话毕,他再难控制情绪,干脆放声大哭。
我与青仪暗捻法诀,正打算乘不备放倒二人,只待抬步,却听到那中年男子低低声线带着怒气道:“你先别哭!”一阵衣袖摩擦之声后,低低啜泣稍停,男子才继续:“若我估计不错,你刚才所言,怕是会要如愿。”
“什么!”年轻人停了啜泣,黏腻声线充斥怨憎:“大长老曾宣有誓言,无论何时都会善待我等,如今仅十数年,就要为些微变故杀人灭口,当年承诺,就如此不作数了吗?”
“如何作数?”男子有些激动:“当年应丰村持血中汇灵秘法,才被国师奉为上宾。如今呢?传承百年的法诀被人学了去,修炼澄心书后更是人丁凋敝,何来余力与皇城内的那些人抗衡?陈家将法诀交出的那刻,我便知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料到这么快而已。”
“那如今如何是好?”,年轻人有些仓皇,带着哭腔询问。
“如今已开始撤离了......”那男人似乎有些什么计划,拉着年轻人向洞窟深处走去,声音渐渐听不清楚。我一时没了主意,便用视线征询青仪。
“追!”青仪果断道。
快步追上前,青仪击出的剑气在被二人发觉之前就已正中脖颈,于是毫无还击之下,二人齐齐瘫软昏迷。
“跟我来,将他们衣物除了,换上再走。”青仪将双手插入那年轻人腋下,把他拖进山石后的缝隙中,而后轻点下颌示意我照做。
我亦步亦趋褪了中年人的外衫,辨认前后正待穿上,却被这件玄色长袍吸引着,再没了动作。红线纹绣的交领大带衬着玄色布料,面襟上织出交颈莲蓬簇着倒扣莲座,让我想起了被裹在金线纹绣的黑衣中,在南华寺带走莫泠儿的那个人,也让我不得不再次想起她生死未卜的现实。最后是青仪小声催促,才将我从游移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走吧,小心些。”青仪说。
我点了点头,拉上覆面,抬步前行。
再往深处去,血腥之气更是铺天盖地而来,通道尽头传来灵流撞击石壁的巨大声响,连暗河的潺潺之声也变得含糊。我与青仪并肩走出通道,还未曾将那二人所言忖度厘清,便被眼前景象所慑,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由山体自然溶蚀而成的巨型洞窟,高矮长宽均逾百丈,除了镶满明珠的穹顶怪石嶙峋,其他地方都被细细开凿平整,建成了使用者所希望的模样。我们所在是环绕洞窟修建的环形廊桥,廊桥交通三条暗道,所在便是其中之一,虽是深夜,仍有修士徐徐穿梭溶洞之间,他们端拿各种物件器皿,行走廊桥之上,多数低头赶路,偶尔停步交谈。
廊桥依山而建,另一侧,则临水。
脚下暗流翻涌的深潭由与暗道匹配的三条沟渠汇聚而来,相汇之时彼此冲撞,激起浓稠气雾氤氲深潭之上,刺鼻的味道让人作呕。
没错,氤氲深潭之上的是血雾;令人作呕的味道是血腥;而那条在耳畔叮咚作响的暗河,和眼前可泛舟的深潭一样,里面流动的从来就是鲜血。
赤田,多么贴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