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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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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的风仍是从不停止地吹。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周而复始,从不间断。花草的生长就是这样不停轮回。
人却是一直生长的。回不到原来,只一直地向前。从没有轮回。
所以,当命运之轮转到十七岁时,以蓝没有欢乐,没有感慨,没有悲哀。什么也没有。仿若从不曾发生什么一样。
她只专心地练剑。
一剑刺出,剑气和内力相绕,一派寒气不禁而起,顿时地上的落红飞起,纷纷聚在剑尖,缭绕不去,逐渐成团。一转身,花团随剑尖而走,随之又落下一痕残红,划出一道亮丽明艳的线。剑似游龙飞舞,姿态诡异妖娆,倒与以蓝大相径庭。迎着阳光,剑甚是晃眼,竟是若有若无的样子。
收剑。残红颓然落地。
“不错。舞得灵怪有余,不过力道不足。”怨凝娘子在后面点头说道。她还是当年的样子,一袭黑袍,一张面巾,就好像时间在她身上从未流动过一样。
“师傅。”以蓝回身,见着师傅,微笑了。将贴着面颊的发丝挑到耳后,有些懊丧地说,“不知怎么了,想使出力,偏偏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是无可奈何了。”略微撅了嘴,低了低头。
怨凝娘子取下以蓝头上的珠钗,又替她将一些散落的乌发绾上去,安慰她道:“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女儿家禀性气弱力小的,你能练成这样,也属不易了。若是再实战历练历练,倒能有些长进。你放心,就这套剑法的招数,也是没几个人能敌的。”
点头,思索了片刻,眉间有些复杂的情感,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又是决绝又是犹豫。最后终于下决心问怨凝娘子:“师傅,那我……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山?”
怨凝娘子一点儿也不惊讶,竟笑着说:“你推了九年的话,今天终于问了?”这分明是在打趣以蓝。
九年?以蓝想起来了。好像九年前刚学武时自己就一心想着下山的,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结果等说出后就已过了九年了。师傅连这都知道,真是奇了。但想想也是,九年的光阴,她和师傅早已有了那份淡然的默契,彼此的心意,也是能猜出几分的。
不过,以蓝忽然觉得这样一个恍惚,就是九年。看似那么长的时间,怎么就像弹指一瞬?是不是人从出生到死亡之时,也会觉得只是一眨眼间?原来光阴流逝,迅不及防。
“呵呵,师傅,你别再这样说我了。你倒是说说嘛,现在我可不可以下山了?”悄悄隐藏起感慨,以蓝笑嘻嘻地追问,又副带点撒娇的意味。
“你啊。原本我是想让你在十八岁时下山的。但你今天既然要求了,我想你也十七了,武艺也不弱,干脆,就准了你了。不过,你下山要多提防才是。”
“乔眠不与我一块儿下山吗?她也吵着要下山去玩儿的。”
怨凝娘子摇头:“她现在还不能去。他的归心鞭虽然练得不错,但究竟是年轻气盛,怕会招惹是非。况且,你下山是要去报仇,她下山是要去玩儿,两者怎么一样。”
师傅连我下山的目的都知道。
以蓝蓦然失了神。我记得能一眼看穿我的小阴谋的,只有娘亲啊。难道,师傅她就是娘么?但是,娘的右手上有一颗痣,而她没有。
她右手上有一个牙印。
“宛伤,你下山去吧。”怨凝娘子轻微地叹息。
扬鞭策马。马蹄踏在地上,掀起一阵飞尘,伴着“得得”的响声。等到尘埃落定时,马和马背上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得得……”一直急速向前。
“得得……”没有一刻停歇。
“得得……”逼近了屹立在斜阳里安静落寞的都城乾安。
“吁——”勒住缰绳,乾安此时就在眼前。却不急着进去。停留在马背上,静默地望着它。城墙上遗留着岁月交替时划下的斑斑驳驳,像个沧桑近死的老人僵卧病榻。苔藓疯了似的布满墙角。谁能想到从这里走出的军队剽悍威猛,锐不可当,鲜有败仗呢?一切看起来是这样矛盾,偏偏硬是拉扯到了一起,像扣起打了死结的索环一样解也解不开。
以蓝顿时没有了来时的兴奋激动,这样诡异的一座城,不知会有多少危险藏在里面。心里倒是有了些不安,不知此行进去,还能不能再出来。不能预料结局,往往最是紧张。
“驾!”以蓝终于还是用鞭轻轻地在马臀上一抽,马撒开蹄子一路小跑到城门口,被守城侍卫拦下。
“你是什么人?”侍卫中一满脸横肉,眼珠突出的壮汉伸出手远远地指着以蓝的鼻尖,凶狠地问,“你难道不知道进城要下马吗?”从他牙缝中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微黄的日光里,倏忽不见。
以蓝却厌恶极了。
蹙了蹙眉,终于还是赔笑说:“大哥,我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就下马。”翻身轻巧地跃到地上,脸上还是堆了笑:“大哥见谅啊。”
壮汉微闭了闭眼,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又斜过眼上下打量以蓝,见她穿着寻常布衣,知是不需要讨好的了,便从鼻中挤出一个鄙薄的“哼”字,傲慢地问道:“你,进城?”
“是啊。大哥您看都快是傍晚了,就让我进去吧。我也方便找个安身之所啊。”以蓝佯装着急,幽怨地抬头看了看天,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暗地里早把这个可恶的侍卫骂了几千遍了。
“好吧,看你这副样子,进去吧。”壮汉用大拇指指了指城内,半睁半闭着眼睛。
“多谢大哥。”以蓝赶紧拉了马进城,长吁一口气,恨恨地甩了个白眼给那壮汉。
乾安城内,店铺鳞次栉比。老是有人在开窗关窗,一声一声的“吱呀”倒给黄昏镀上些温暖的色彩。小贩赚够一天的银两,挑起胆子自顾回家去了。街道上没了小贩的吆喝声和人群的呼嚷声顿时显得寂寞了。牵着马慢慢走在这条道路上,只有几个人与以蓝擦肩而过,步履匆匆挽不及挽,就像一阵风似的卷过去了。本想问问哪有客栈的以蓝也没辙了,只好自己左顾右盼地找。
“哎哟!”
好像是与谁相撞了,以蓝退了两步,连忙回头,地上坐着一眉目清秀的十八九岁的女子。乌云相叠,两鬓边各自挑出一绺青丝,乖顺地垂下。纤眉似画,却攒在一起。鼻尖上布着细细的汗珠,咬着下唇。以蓝赶紧蹲下要扶她,但发现她捂着腹肚,似是很难过,额上渐有汗滴流出。
“你……你怎么了?”以蓝唬了一跳,忙问道,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点儿底也没有。
“没……没什么。”她颤抖着泛白的唇,低声说道,“对……对不起,我撞……了你……”
以蓝忽地怜爱起这个女子来了,明明自己也撞了她,她却把责任揽过去。于是以蓝轻轻按在女子的腹肚上问她:“你这里疼是吗?你有没有事啊?”
女子微微睁着眼睛摇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这里……这里有大夫吗?你知道路吗?”以蓝知道必须快些送她去看大夫,见女子点了头,便将她扶到马背上,“你给我指路,我送你去看大夫。”说罢,拉着马儿就走。
女子伏在马背上,以蓝能听到她一呼一吸的声音,紫衣染了些尘土,有些惹眼,可谁也顾不得了。
七拐八拐的,女子每每微声示意,以蓝须得俯到她嘴边才能听清她所说的话。麻烦多少都是有些的,以蓝却毫无怨言,毕竟是自己闯的祸。
“……姑娘,前面就到了。”女子又微声言语,眼帘疲惫地搭下。
以蓝向前一看,果真见了一座灰黑低矮的房子,乌黑油亮的木匾上大大地写着:修身。只有这两个字,不着一个“医”或“药”字,但仍暗自欢喜。忙拉着马过去,轻轻叩了叩年久未漆的灰黑木门。
沉缓厚重的叩门之声后,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忽地被拉开,探出一颗头来。
是个男子。温文儒雅,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约摸二十来岁,但是目光仍是清澈透明的,好像一点儿也不受红尘俗事所扰。他上下打量了以蓝,开口问道:“姑娘,求医吗?”声音也是温和的。
脸不自觉地一红,颔首,但又解释说:“不是我。”然后转身扶那女子下马,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齐走到门前:“是她。”
男子一瞧,陡然变了颜色,全是惊骇之意,赶忙大开了门奔出来扶住女子,忙里忙慌地摸了她的额头,又胡乱地把了把脉,一锁眉,二话不说地抱起她转身进门。以蓝却给他晾在门外,一脸惊愕。愣了半日,才跟进门,追着男子问道:“她怎样了?”
男子不答话,径自将女子抱到偏处的小榻之上,这才回话:“多谢姑娘搭救。没什么大事的。”虽是这样说,但他的脸上还是忧虑重重,只勉强勾了勾嘴角,又俯下头去瞧那女子,为她细细地诊脉。
不一会儿,女子慢启秋波,眼眸里还是一派疲惫,不过见了男子,却又有了一丝笑意和担忧。微微张开泛白的嘴唇柔声唤道:“舍家。”却又累得连连喘息起来,以蓝看着也甚是痛苦。
听闻此声,男子惊喜地抬头,迎上女子的眼眸,舒了一口气,欢快地叫道:“芙儿,你叫我?”
以蓝一头雾水。莫非他们认识?看这情景,他们不仅认识,而且关系甚为亲密。莫非他们是一对恋人或是夫妻?
不知怎了,以蓝心头突突直跳,没来由地脸红了一下。自八岁起便与师傅师妹同在离忧山上习武,这男女之事着实让她有些难堪。师傅也曾说与她听过,现在忽地想起,不知怎会引起一阵心乱。
不过须臾之后,以蓝便平复心境:“姑娘……你们是夫妻?”
女子一愣,眼角飞出羞怯的娇媚,微微点了点头。
“姑娘,芙儿的病现在吃几副药便好了。倒多谢姑娘相救,若耽误了时候,芙儿就是吃药也麻烦了……我……”男子望了一眼女子,尽是爱怜之情,又转头对以蓝说道,“姑娘,你可是乾安之人?若是,他日定当登门道谢。”
摇头,微笑道:“可惜我不是。我只是听闻乾安繁华,所以来见识见识的。”
男子略一沉吟,又说:“姑娘不知,我们乾安的客栈总是老早就关门了的,想必姑娘今日每个去处。如不嫌弃,不如就在寒舍小憩一宿吧。”
以蓝迟疑了片刻,但想到确实无处可去,便答应下来。
男子说自己叫舍家,妻子名为林念芙,又问以蓝的姓名。
“宛伤。宛如的宛,伤心的伤。”以蓝淡然答道。
“这名字……真是伤心。”舍家微微怔了一下,但又笑道,“我去给芙儿抓药。”抽身离开。
以蓝也笑了。
其实,舍家这名字,难道就不伤心了吗?隐隐的,有辗转江湖,流离失所之苦。就如陈与义所写过的诗一样。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无限,悲。
“宛姑娘……”林念芙软软地伸出手,以蓝坐到榻边,握住她的手,她忽然说道,“你不叫这个名字是吗?你到底叫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为什么你说我不叫这个名字?”以蓝有些警觉,但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因为……又有谁愿意自己的儿女一生受伤呢?”她说得很费劲,但是发自肺腑。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喘息之气。
“你错了。宛伤,是宛然无伤。况且,‘舍家’这名字呢?不也一样么。”
“那是他……自己取的。他原是无名无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