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知津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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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季沉或许会像所有匆忙的行人一样忽略那间藏在街角的破旧商店——如果没有那棵橘子树的话。片刻的迟疑后他驻足观察这扇木制的门面，在角落里的招牌上找到了店名。
“不朽。”
季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古老的小店，他踉跄着推门走进去，触发了一阵喑哑的风铃声，而当木门在他身后重新合上，橘子树重新把入口掩埋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
“三个月了。”季沉站在木门的阴影里，在喘息的间隙想起属于他的流亡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月。自从学院付之一炬开始，城郊所有的诗人都被迫开始隐姓埋名地逃亡。他还能记得学院的最后一次谈话，他们围坐在一棵橘子树下，当阿列克谢站起来高声朗诵“不朽是一种永恒的诉讼*”的时候，拿着枪械的官兵近乎蛮横地闯入学院，抬起枪口径直贯穿了他的眼睛。季沉意识到自己的无措，他的身体脱离了思想的掌控，全然凭着本能狼狈逃跑。他侥幸登临高地，回看伫立在城郊的学院——这座古老学院存在的历史超过城市的总和。但是哪怕是这样永恒的存在，当一座新兴的城市来到它脚下的时候，它依然只能毫无反抗能力地死去。
或许学院也曾拥有它话语的权利，但是它的诗人们太懦弱也太无用了。每当有人试图忤逆城市的意志，发表诗歌、言论和文集，它就要遭受又一次打击，失去又一片精神的领地。最后的最后，它的诗人们只能退回到橘子树下，庸庸碌碌地开始又一次虚无的控诉。直到城市终于失去所有耐心，轻而易举地将学院的一小块净土吞并了，然后所有诗人都要出走。
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季沉在学院的大火中得出结论。卖弄韵律的文字会消亡，石质的墙壁会消亡，连橘子树都要在大火中沦为灰烬，以至于他戴上兜帽成为城市内部一个阴影的时候，竟然会为了另外一棵毫不相干的树回忆起自己所有狼狈和难堪。
“季沉。”
在商店昏暗的灯光下有人道出了他的名字。季沉突然从对学院遭遇的回忆中惊醒过来，重新掉落回流亡的惶恐中。他压紧了斗篷，他的心跳很快，是出于先前官兵造成的一处枪伤，抑或是还是现实的扰动？好像下一刻他也要被官兵逮捕了。但是当季沉在惶然中抬起头来，视线越过商店的柜台撞入后面那双独属于阿列克谢的灰色眼睛的时候，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列克谢安静地站在柜台后面注视着他，身前的柜台里摆放着学院的旧物。他们隔着柜台相望，季沉想要触碰他，就像他们以前在学院里曾经共同阅读一本书。他甚至快要碰到阿列克谢的眼睛了，阿列克谢却突然偏过头去，季沉的指尖停在冰冷的玻璃上。
“你听说过‘界’吗？”阿列克谢问他。
“界”的概念就像一个噩梦。
城市创造了“界”。这个新兴的上载空间以不容拒绝的姿态从城市中心向外辐射，企图将所有人都纳入其中。在阿列克谢之前，已经有死者在“界”中复生，于是漂浮着的生者也投入其中。信息时代的存储器很精巧，但是下一时代的人们却发现生命是一个更加复杂的事物，哪怕技术进化得足够疯狂，碳基生命和硅基生命之间的鸿沟都像两个不同属地的文明一样难以跨越。城市的中心已经被排列的墓碑——运行机器占据，所以城市的扩张——讽刺的，只是尚且存活的生者对下一片可供运转的城市的开辟。
阿列克谢的灰色眼睛如此完整而精巧，找不到丝毫伤痕。他的额头抵住玻璃，季沉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温度。一块巨大的有机玻璃屏幕横亘在两人面前，阿列克谢传输过来的资料在屏幕上堆叠着，季沉生疏地拖动窗口，重新找到了藏在后面的阿列克谢。然后他终于明晰了既定的悲剧。面前的阿列克谢已经不是学院中那个敢于在橘子树下朗诵的青年，季沉只要敢走到柜台后面，他就能证明在屏幕的背面并没有实体的阿列克谢，那只是城市意志的一个投影，无数数据流中的一条支链。阿列克谢死在城市意志扩张的枪声里，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眼睛。
“人类的复活，出于未尽的执念。”阿列克谢安然地坐在柜台后，双手交叠。
“季沉，”他说，“你应该知道我还在这里的原因。”
季沉从那双灰色的眼睛里读懂阿列克谢的意图——他想让季沉留下来，留在名为“不朽”的商店里，或者说，留在“界”。这里有一片阿列克谢创造的净土，他在此将得以永生。季沉曾在流亡中无数次幻想类似的场景，然而谁是阿列克谢？什么是永恒的？那块巨大的有机玻璃凝视着季沉，只要阿列克谢想，季沉就可以重新置身于上载的学院里，重新回到橘子树下，那场关于“不朽”的谈话中。
“如果有一天我注定要死去，”彼时的季沉这样宣言，“我希望有人不会允许我的复活。”
学院是净土，思维是净土，但是季沉不敢承认“界”也是一种净土。这样的隔膜胜过基因和种族，以至于让他感觉到“界”的实质不过是一种虚无的慰藉、一种毒药、一种留给生者的自我幻想。曾经的学院为它折去无数支笔杆，就像橘子树被大火夺取枝干，季沉以为自己永远可以和它势不两立。
但是直到阿列克谢。
季沉意识到自己还是动摇的，就算是净土，他还是需要某种虚无的慰藉、某种毒药和某种幻想。他自问见到商店里的“阿列克谢”是否好过阿列克谢已经死亡。他只要还在商店里和阿列克谢谈话，哪怕隔着让他恐惧的上载文明的鸿沟，就好过三个月的流亡。
街道上响起官兵的脚步声，这样的声音每天都要出现，季沉此时只觉得无力。胸前的伤口还在渗血，红色的液体沁入厚重的斗篷，他就只能庆幸自己流出的不是代码和数据。他的影子变成暗红色，把商店的一角也逐渐同化。
官兵停留在“不朽”的附近，迟疑着没有找到突破口。季沉明知不会容忍自己的思想上传而进入“界”，眼前的阿列克谢也只是一个冰冷的幻象而非实体，他却还是自感无边的惶恐，一如他踏进这道木门，看见阿列克谢的灰色眼睛就像重新回到一场阳光下的梦里。诗人仍然固执地觉得自己不能被规则取代，名为阿列克谢的梦还是让人忘返。季沉想要那场关于“不朽”的谈话，想要一切倒带回到三个月前，想要诗、橘子树和学院。
“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季沉只能回忆起他在大火中看到学院，付之一炬的学院，只留下一个诗人还在人间逃亡。他突然又不想质疑这个阿列克谢的真实性了，哪怕……一切永恒的事物都在季沉的背后都站立起来，季沉只能是在它们脚下逃亡的影子。
他想找到机会走出去，这样官兵就还有可能不会发现这间藏在橘子树后的商店。灯光又变暗了一点，季沉去推开那扇木门。临行前他强撑着精神想和阿列克谢道别，但是随后全部的光线都消失了。
柜台后的阿列克谢无言地注视着季沉，看见他身下的木板上晕染开浓重的血迹。阿列克谢想要把他扶起来，伸手的时候也只能碰到冰冷的玻璃。
门外的官兵留意到橘子树后的动静，于是木门被冲撞着打在季沉身上，发出喑哑的闷响。冰冷的枪口低下去，季沉伏在地上发出一声含混的呜咽，而沾满血迹的木板缓慢上升，最终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阿列克谢看到一颗子弹贯穿了季沉的眼睛，然后毫无预兆地季沉就完全解体了，厚重的灰色斗篷落在地上，掩盖了数据流洗不干净的血迹。
学院的谈话本来应该有个结尾，一如有个灰色眼睛的青年站在橘子树下高声朗诵道：“死亡与不朽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人。”*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知津其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