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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玫瑰,返航和真理出逃的故乡 ...

  •   名为“天窗”的疾病已经出现了近三年。
      在流行性疾病之初,那段安静的潜伏期里,没有人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实验室最早接到政府的通知,那是从一个被行拘的医生口中。
      封闭所是城市郊区的一幢白色小楼,离实验室很近。周槿跟随政府的工作人员穿过曲折的走廊,在问询室前停下脚步。
      “您好,”周槿在窗口前坐下,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和政府许可,“实验室需要了解疾病“天窗”的相关的情况。”
      见到医生时他有些讶异,虽然样貌一致,但眼前的女医生显然和资料上干练、沉稳的照片大相径庭。她看上去更加锋利和张扬些,然而这并不是完全出于她的年轻,而是超越了年龄的定义,实为一种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甚至是对医学之外某些领域的通达。
      当周槿隔着玻璃观察医生的时候,年轻的女医生也在观察他。其实周槿是个彻底的外行,无论疾病、社会学还是政治,都不是他的专业所在,他试图找到一些什么,只能和一双藏在隔离面罩后的锐利凤眼针锋相对。
      封闭所有一种特制的防护服,所用的制作材料完全透明。医生以一个不算端正的姿势斜靠在长椅上,就像一支被封锁在胶水里的玫瑰。她的模样在长时间的软禁后不算体面,但是目光绝对锋利,足够刺破这种粘稠且无处不在的束缚,把自己放到和周槿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您不是实验室的总负责人。”医生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微微失真,但是依旧可见其语气之严肃,她谨慎地试探,“实验室的组成很复杂,我甚至无法确定您是否具备医学相关的专业知识。”
      一个工程师对于交谈的掌控能力显然不如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于是周槿坦然承认道:“我是代替同事前来的。”
      他本以为接下来应该为此次谈话录音,以防止理解失误或信息丢失,但是医生和那位工作人员一同制止了这一行为。她交给周槿一份资料,先前凝重的神色却一扫而空,语气轻快地说:“不必担心——资料转交给负责人,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医生在知道周槿并非医学相关人员后,反而奇异地松懈下来,周槿得以更加细致地观察她。医生的五官初看平和周正,但是右眼角下却有一道浅淡的划痕,无端打破了这份平静。

      “但是我还是要警告你,”医生忽又想起什么,正色道,“永远不要对‘天窗’怀有敬畏,它很快会到达你的身边。”
      周槿撑着椅子站起来,向医生颔首致意。他正要将对讲机还给工作人员时,却听见医生失真的声音再次传出:
      “等一下,”她显出很挣扎的样子,最后却像放弃了似的说道:“不行,我还是要告诉你。”
      周槿示意她继续。
      医生预测“天窗”如果造成大范围感染,其结果将是灾难性的。在它所有的临床症状里,发热带来的神经系统损伤几乎不可逆转,患者在感染以后,终生都要活在错乱的幻觉里。
      “世界上的人都会死,”医生的右手不断叩击着椅面,银制的戒指在白灯下闪闪发光。她仰躺在问询室坚硬的长椅上,简单地总结道,“而在此之前,他们会首先疯掉。”

      周槿毫不怀疑,作为一个研究所的附属医院的医生,她知道的真相比能说出来的更多。“疯掉”的全部含义不可能只包括一种疾病的后遗症。而医生果然一语成谶了。在此之后,实验室所有还未开始的项目都被取消,正在进行中的则被叫停或转移,他们的真正项目只剩下一个,即对名为“天窗”的疾病展开研究,获取有关它的一切信息以及治疗方法。
      起初,他们的研究样本只有医生的一管血液,但是实验室很快就不再担心样本缺少的问题,因为正如医生所猜测的那样,“天窗”开始流行起来,逐渐加速,终于以无比强硬的姿态占据了生活的全部,直到将生活本身冠以相同的姓名。
      Skylight,天窗。

      “问询的时间已经到了,”政府的工作人员提醒周槿,以一个不容拒绝的动作拿走了对讲机,他挡在周槿身前,逼迫周槿站起身来,却还是客气地说,“请您尽快离开。”
      周槿在仓促间回避政府人员的靠近,离开问询室前他最后回望的片刻,他看到医生靠在玻璃窗边,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隔着玻璃一切都沉默着,周槿在没有对讲机的情况下什么也听不见。那是阴寒的冬天,周槿第一次来访封闭所,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医生。

      ……封闭所。
      三年后的周槿站在稀少的人流里,得知所有乘客都需要去封闭所隔离的消息。
      “有个人……你看,就他。”车站的保安操着本地的口音,把“原因”指给周槿看,“本来要都要坐上火车走了,刚刚来的消息,涉疫。”
      周槿顺着保安指的方向看去,出口的地方停着转运车,白色的防护服围绕着某个人转动,最后他们一起上车消失了。
      “逃不掉啊,”保安还在感慨,“一趟火车一次封闭,整个车站的人都要走,一年两年的,就什么都没了。”

      哦,封闭。
      周槿控制不住地想起医生所说的话,尖锐哨音突然贯彻颅骨地嘶叫起来,一瞬间让周围物品都模糊扭曲。他站在二进制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虚幻、虚幻,既定的规则谁都不能打破——
      所以他跟着人流走。

      周槿自以为在跟随实验室研究“天窗”的三年里,已经可以做到坦然面对它,但是他发现自己最深刻的恐惧并非来自疾病本身,而是这种人为创造的未知。实验室的主要人员在进行药品研发的同时,周槿也对此进行建模、预测。他们的数据上传政府,不曾想得到这样消极的结果。
      他们已经用“得过且过”一叶障目了三年,只要不去深思这个命题,“天窗”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所有人都良好地接受了盘查,斟酌着被迫放下自由,而跟随既定的程序走进封闭所,开始进行不知期限的隔离。
      周槿又无端觉得荒谬,他本来已经离陈颂那么近,甚至有可能带着陈颂一起离开。但是就像负责人警告他的那样,他不可能在流动中独善其身,不可能不被封闭绊住手脚。
      半个月前他走出实验楼去见陈颂的时候,负责人对他说:“如果此时回去,但凡稍有差错,都有可能错过政府和实验室的出航。”
      诚然,此次出航绝非正义性的行动,而是政府中一小部分要员,因为恐慌而计划带着家属亲眷撤离到另一座小岛上去,以逃避“天窗”侵袭的极端手段。在计划的末期,政府重新建立了能够替代实验室的“研究所”,而把实验室划入计划的范围内——在出航的同时带上最完整的资料库、精密仪器、系统和科研人员,无疑是万全的保障之策。实验室作为迄今最完善的研究综合体,将在那座小岛上重新开始运作。他们或许再也不必忧虑疾病,哪怕“天窗”把所有人都变成疯子,实验室也具备相应的治疗条件和研究水平……不会这样的,只要出航的人绝对干净,“天窗”就无从来到孤岛。

      但是现在周槿戴着面罩,在他的视线里,封闭所的门坚决地关上了。
      他在自己滚烫的呼吸中铺开光屏,任由虚拟文件堆满整个狭小的房间。程序开始运行,屏蔽了封闭所的监视,又在轻微的噪声中连上了实验室的内网。
      “你好,研究员周槿。”
      K_30197在窗口中逐字显示:“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周槿仰头看着光屏。在这个拥挤的、寒冷的房间里,编号为K_30197的实验个体正在庞大的数据流中穿行。它穿过一切实物,钻入每一处空气的缝隙,周槿甚至可以感受到最小却也最宏达的维度上,某种粒子正在被观测、湮灭和碰撞。投影着键盘的桌面没有温度,连同周槿的指尖也变得冰凉,他抚摸着实验报告上凹凸不平的字迹,后知后觉地想起冷。
      那种哪怕离开了奔流的火车趋于静止也无法摆脱的感受,就像是粒子永不停歇的震颤。寒冷将从世界最北部睁开眼睛,穿过一座滚烫的钢铁熔炉,在水汽裹挟的湿意中冲入海面,又在阻碍面前徒劳折返,化作来自外海的某种震动,悄无声息地回到岸边。
      “清除原有逻辑……保留……端口……确认。”
      周槿双手扣住腕间以汲取片刻暖意。屏幕完全黑下去了,整个房间陷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有弥留的光标还在闪烁,然后它停顿了片刻,终于呈现出“更新结束”的字样。
      虚拟的投影飞速褪去,露出封闭所贫瘠的房间的本来样貌。周槿伏在桌上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某种释然混合着神经性的头疼将他淹没了。
      周槿无法和任何人提起这个企图,哪怕是陈颂也不行。在时刻奄奄一息的社会秩序中,在临近实验室出航前的深夜里,他竟然赋予一个程序享受自由意志的权利。

      ……雨。
      周槿在眩晕中放任自己倒在床上,木板不堪重负地发出声响,意识被大雨浇透,一场精神上的长夜。陈颂是不是拨来了通讯?放在桌上的通讯器突然亮起一点光。
      他想要挣扎着起身,但是光源在死去。雨水——在他意识到这场大雨之前都向来是轻逸的事物,现在却如此不可避免地沉重。
      “陈颂啊……”周槿不知道在这样的监禁中把无力说给谁听,只好含糊地把自己蜷进泛着湿意的被褥里,放任精神沉入更深的黑夜。

      我太害怕了,陈颂。这是我最后一次为编号为K_30197的实验个体升级,我以牺牲一定算力为代价打开它的自由端口,从此以后它就不再需要程序员的调试了。
      它就像一个人,一个从长达三年的疫病中生长出来的人。这个实验个体是非常的,它吃掉如此庞大的数据,只需要一个最基础的框架。我不知道它现在走到哪一步,我除了留下自己的拟态程序外没有任何手段能控制它,编号为K_30197的实验个体是我培育出的一只眼睛。

      “周槿……”陈颂终于放弃了拨打周槿的通讯。短促的声响过后,陈颂还是处在距离地面二十七米高的寂静深夜里。周槿没有回来,陈颂猜测他一定是昏睡过去了,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无人问津。
      陈颂等待得有些不安,犹豫片刻后他走到窗边,拨通了另一个通讯。
      李殊一是他在政府的联络人,这位原属军警的长官现在在政府任职,也许他有渠道可以查到周槿的行踪。
      通讯很快就被接通了,随之而来的是嘈杂与混乱。通讯那边的人好像在进行什么工作,纸张翻动的声音和键盘的敲击音一起爆发出来。
      “李长官。”陈颂说,“我是陈颂。”
      李殊一的语气略有不耐,然而他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你什么事情?”
      陈颂想说我联系不上周槿了,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但是李殊一明显心情不虞,陈颂只得稍微修饰了措辞,他说:“我和周槿失联了。”
      “我来帮你找。”出乎陈颂意料地,李殊一很快地答应了这个看似无理的请求,他的语调平平,陈颂却在这次快速挂断的通讯中察觉到他某种掩饰性的回避。

      现在又变得可笑起来。陈颂想,他似乎又感受不到和周槿之间的联系了。此刻他们好像不再是恋人,而是退化回监视者和被监视者、新闻记者和程序工程师、陈颂和周槿——两个毫无关系的人。
      电脑还亮着屏幕,陈颂坐回书桌前继续修改文章,那里有一片落地窗投下的斑驳阴影。这个深夜或许注定是不详的,陈颂本想提交自己修改完毕的新闻稿,留待年后各个机关开始运作后发布,却意外地发现通讯网络被封禁了。无论是电脑还是通讯器,都不能再接入政府内部的频道。

      其实也并不意外。
      年前实验室举行了一场发布会,陈颂坐在台下写新闻稿的时候初稿曾经遭到损坏。周槿为他修复时曾隐晦地提醒他,这并不是什么偶然。
      非常无端地,陈颂开始怀疑他和周槿之间这种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是不是到头来只是政府凝视下的一个笑话。只要政府想,监控随时可以把他们毙命。
      周槿,周槿。无数个分别不见的深夜里,陈颂面对家中黯淡的走廊、冷硬的柜面,总能想起一双温和的灰色眼睛。

      李殊一挂断通讯,靠在椅背上沉默了许久。
      会议室中同样暗流涌动——近一半的政府高层深夜紧急聚集在这里,一切原因只是实验室传来的一条短讯。
      它显示在李殊一背后的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一月二十七日晚,海啸。——K_30197”
      “这是什么意思?”一位政府的官员打破沉默,“实验室的程序出错了?”
      “根据以往的情况,实验室程序的全部算力都被用于对‘天窗’进行检测。”实验室负责人答道,“但是通过实验室的内网,我们看到有人对它进行过一次升级。”
      “它的研究员周槿。”李殊一打断负责人或将开始的阐述,直接指明了为程序升级的人的身份,“就在刚才,周槿的监视人员告知我,他和周槿失联了。”
      底下开始低声交谈,现在是一月二十六日晚十一点三十四分,距离程序预测的时间还有大约十八小时。

      实验室的负责人说:“首先我们要考虑实验室的问题。实验楼临海而建,海啸一旦到来,它将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他对上李殊一的目光,看见对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李殊一的暗示不无道理,或许实验室的人员都不擅长在这样的政治暗流中斡旋,话题很快被带向政府一方。政府应该相信这个消息吗?是否要告知民众避险?政府应如何避难?从职位最高的官员开始,每个人都抑扬顿挫地发表了意见,转眼已经过去数个小时。
      实验室的负责人毕竟上了年纪,熬到这个时候已经有些疲倦,更遑论这不过就是一个是或否的命题,实在让人难以提起精神。然而政府还在为一些细枝末节到小事争论,为了向内陆撤离时能带上几个家属,为了谁必须留下来做出个样子和牺牲……负责人看着手边写下的记录,却也明白了实验室今天的去向。
      左不过是提前了实验室出航的计划罢了,政府要临时协调船只,在海啸对尚未对沿岸造成影响之前先把实验室送出海去,以确保实验室手中与“天窗”相关的资料不会损失。
      待实验室到达那座小岛,落地生根,完善了所有的医疗工作体系——就可以恭候政府的到来了。

      “我需要回去安排相关事宜。”负责人终于扶着手杖起身,主动中止了他的参会。他感到这场会议磨去了他在这个寒冷冬夜中最后一丝暖意。
      当手杖轻点地面的响声在走廊上逐渐消失的时候,李殊一也同样在想:“多么伟大啊,哪怕临时调度的船只数量有限,哪怕消息真假尚未确认,政府还是坚持要保护好它的子民在‘天窗’中生还的希望。”
      ——再归入自己的麾下。

      周槿似乎是被走廊上急迫的脚步声唤醒的,随后是长时间的静默。他在昏沉中恍惚了很久,突然惊悸般地睁开眼睛。
      黎明。
      等到周槿完全找回意识时,走廊上所有声音都已经消失,那阵夹杂着慌乱呼喊的嘈杂仿佛是他梦中一片掠影。
      他保持着昨晚蜷缩在床上的姿势,全身僵硬疼痛,却罕见地找回一点儿精神。于是周槿迟缓地下床,喝完了昨夜剩下的半杯凉水,走到房门口向外张望。
      没有一个人。
      这实在是有些反常了,或许其他被隔离的人尚未醒来——他们也不该醒来,但是封闭所如此戒备森严的一处地方,此时却放任一条没有看守的走廊出现。
      周槿走回窗边,封闭所门前道路上的路灯还亮着。他借着模糊的灯光看向那座大门,在这个特殊的角度里,银色的铁链反射出一点无言的冷光。
      封闭所的看守不在岗位,大门已经关闭。从他的昏迷到醒来,拢共几个钟头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试着与陈颂通讯,但是没能成功。通讯器被屏蔽了——这是周槿很快就发现的结果。
      一时间什么都安静,周槿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然回响,愈演愈烈。他佝偻着蜷坐在床边,体温居高不下,连带着思考也变得迟缓——现在要做什么?他挣扎着想,我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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