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回转》流光问彩

1、第 1 章

　　那块有些泛白、清冷冰凉的石碑边，尹亦靠坐了大约两小时。T市的冬天并不算太冷，抵死也就远离市区的乡村上空，偶尔飘散些白色的雪点。
　　时间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来墓场悼念的寥寥几个早就离去，选了个较好的时间。下午三、四点，不是高峰期，公车并不拥挤，乘客没有椅子多。
　　回头望了身后一圈，才发现周遭此时只剩下了他一个，除了那个面相不太善负责看管的大叔。有些空荡荡的墓园，整整齐齐排列着颜色灰白一排复一排的石碑。咋一望去，尹亦竟想到了电视上演过的多米诺骨牌。只是形状颜色不一。
　　本应觉得阴森无比惊悚吓人，此刻心里竟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难过很少，剩下的多是空虚。

　　工作不怎么顺利，一个小数点的失误，差点害自己被炒了鱿鱼。不敢和老板顶嘴半个多余的字，以往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慢慢磨合在成人的社会里。今年应届生的人数超过了以往所有，找不到工作的人有许多。自己有份稳定的收入已经不错了。老板虽苛刻，公司却也算得上中等。其实原本能找到更好的一份，可惜最后面试那天他没去。

　　“舒晨，你要不要喝？”他斜靠着那块微凉的石碑，手里举了罐百威，侧过脑袋拿余光看着碑上那张笑得有些灿烂的脸。他的样子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照片是彩色，里面的人看着他也在微笑。那是墓地里除了绿唯一的颜色。如果不算他带过去那束浅黄色的鲜花。

　　“我们不是说好了？”他喝一口啤酒，对着照片上的人满腹牢骚，“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说好的事怎么一件也没做到？”尹亦话音刚落，神色突然起了些变化。他抬头望望天，想了想，又重新开口，“其实也不是全没做到。”
　　事实上，舒晨答应自己的事，每件都有做到。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两件。

　　尹亦不是缺朋友的人，上班一年多，平素里只一个电话，便能叫出四五个好友，聚在一起，抽烟喝酒划拳，夜过半仍可闹在路边的大排档那儿。偶尔也穿戴随意跟着大伙泡泡酒吧。有些朋友习惯去迷离的镁光灯下找一夜情。他只是去坐坐，晚上一个人在家，真的有些寂寞。

　　细细想来，认识舒晨也不过高二的时候。那个学期文理分科，他俩都选了理科。成绩中等偏上，恰好分在了一个班。新学期的第一天，听讲台上的老师讲着有用或没什么用万年不变的话，台下的学生随意挑拣座位。尹亦刚好坐到了舒晨右边。其实两个人话也没说几句，就是互相问了问名字、高一所在的班级，小声聊了聊讲台上唾沫星子横飞的男老师。甚至离开学校时，连电话都没交换。

　　星期一开学典礼一结束，尹亦回到教室，跑过去一瞅门口贴着的座次表。和舒晨竟成了同桌。
　　因为是两个无论从外形还是到内里都很正常的男性，尹亦在心里把名为缘分的东西硬是换成了巧合。

　　用缘分那种引人遐想的东西形容两个同龄男孩子的相识，那种东西只在耽美小说里才有。读者看着小说里两个性别相同的人爱得死去活来抵死缠绵，感动得眼泪直落，以为真见了世间的真爱。谁想到了现实里，往往就成了‘你看，那两个是同性恋’这种意义不明，眼光暧昧却没什么人敢靠近的一对。有些人常说恋爱无性别，我们不能歧视同性恋。其实那并不代表他们理解同性的爱，只是事不关己，说些无关痛痒甚至带些鼓励的词语，反而能显示自己的宽容，乃至另类。

　　两个人的兴趣其实并不太相同，尹亦爱运动，最爱打篮球，听摇滚偶尔还玩玩吉他。舒晨有些安静，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不爱和不感兴趣的人说话。很不巧的是，班里他唯一感兴趣的那个，就是尹亦。不要误会，不是爱情，只是荷尔蒙起了些微妙的作用。两个少年之间，友情以上单纯的感情，一直维持了六年之久。高中两年，大学四年，直到舒晨死的那天。

　　转眼两个小时已过，尹亦依然坐着没动。抬眼望去，视野里昏黄的天空渐成了无边的黑暗。阵阵凉风吹过，松涛乱动，真应了鬼片里的那些场景。

　　看门的大叔拿起桌上报纸旁的听装啤酒，狠狠啜了一口，站起来，朝尹亦走过去。

　　“小伙子，时间到了！”
　　尹亦抬头，蹙眉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蹒跚着向外走去。衣袋里电话响起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地上堆砌的砖块，差点摔了下去。

　　“小亦啊，快点回医院！爷爷他……想见你！”电话那端的女人是父亲后来娶的，自己只叫她阿姨。爸爸公司的翻译，人挺和蔼的。反正对他不错。只是不清楚是不是装出来的，或许骨子里只是个见钱眼开的女人。

　　走出大门时，心里想着最近怎么伤心的事特别多。过马路到对面，伸手招了辆出租。拉上黄色车门时，乌云压下的天空终于抑制不住洒了些透明的雨点。细细绵绵，天地之间似拉扯了无数条银色的丝线。
　　如果不是借着车窗玻璃，发现细小雨丝被风吹贴在了玻璃上，窗外的风景模糊在里面，你根本不会发现外面飘起了雨。
　　T市的冬天就是如此。街道上凹凸不平的地砖总能闪着水光。天晴的日子一直很少。

　　伊亦没有带伞，特意叫出租停到医院侧门。下车后，绕了几个弯，走进住院部。
　　尹爷爷住的是高级病房，自然是单间。沙发、茶几、卫生间、电视，一样不落。

　　老头子脖子左边皮下长了个小包，之前是感觉不舒服，进医院初步检查，发现是肿瘤。后来又切片化验，发现是恶性。医生满口答应一定尽力。其隐藏含义就是提醒家人做好心理准备。

　　爷爷最疼的是小儿子，也就是尹亦的爸爸，却始终不喜欢他母亲。本来希望他能娶自己世交好友的女儿，最后尹父偏偏娶了个大学同学。家庭条件很是一般，还好家世清白。
　　然而，老头子最不喜欢儿媳妇一点，她的事业心太强。去国外深造，一走便是三年。读书两年，工作了一年。听说她打过电话问尹父要不要带着儿子一起过去。但是被一口回绝。最后订好机票打算回国看看儿子、老公的时候，却被密友告知、说她老公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但也许感情并没那么深，只是有了些阻拦障碍什么的，才凸显了它的不容易。珍惜的不是对方，只是曾经自己的努力。再浅一点，或许只是为了一个面子。

　　“爷爷……”尹亦走到老人跟前，俯下身，以便对方能看清自己的脸。不喜欢尹亦的母亲，不过老人很疼尹亦，每月上千的零用钱就是证据。

　　“……小亦……”不过说了两个字，老爷子的气息已然有些紊乱，插在胸口的半透明管子随着略显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尹亦慌忙垂下目光，接上爷爷混浊不清的眸子，没有开口。

　　“……爷爷……有东西…给你……”挣扎着伸出一双形容枯槁的手，尹亦连忙配合的递过自己的手，任由那双老得满是皱纹很是冰冷的手无力的拉着自己。

　　“你……要仔细的……看…看…”越说情绪越激动，甚至打算坐起身。尹亦连忙弓身扶住了爷爷。
　　“爷爷！我知道了！我会仔细看的！”
　　其实连对方说得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不过尹亦知道，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得顺老人的意。

　　努力牵动了一下嘴角，看上去更像抽了筋似的。尹亦接过爷爷递给的黑色小盒子时，老人终于安详闭上了眼睛。一颗脑袋歪到一旁，两手‘嗖’地滑垂到床沿，咚的一声响。
　　尹亦难过得眼泪直往下掉。
　　有个医生适时的走进来，很熟练拿出小本子做记录：死亡时间，八点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