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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命运 ...

  •   “运动来了!”
      “运动?”
      好多好多年前,文森在窗台下听到父母的对话。
      煤油灯放在靠窗的书桌上,灯芯闪烁、跳动着,把文森父母映得十分高大,人影却一动不动的立在墙上。文森的父亲带着焦急、忧虑对他母亲陆小琴说着那场即将开始的“运动”。
      窗外年仅八岁的小文森抱着小黑猫,小小年纪的他和长期在家照顾他的陆小琴一样并不清楚“运动”是什么,也不知道这场“运动”将影响他整个命运。弟弟文淼还在摇篮里,母亲听了父亲的一段话后竟然抽泣起来。
      “明天你就带阿森去荆市,船我会找兴家安排,我把阿淼送到他爷爷那里去。”文谦双手按着陆小琴,微微发颤。
      “那你呢?”陆小琴扑进文谦怀里,凄凄的哭泣。
      学校停课了,“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打倒一切封建余孽,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运动的浪潮直扑文艺界。年老的被打倒,小年轻才是真正的时代先锋!
      作为文艺界的代表人物、国学教授、书法家的文谦首当其冲被批斗。担忧、害怕、惊恐很快席卷文家。小孩子不懂人事,不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潮湿多么可怖,文森只想捉回跑出门的猫咪,文淼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
      文家被卷入命运的洪流,每个大人都在给自己和孩子寻找堤岸,小文森还不知道这是自己戏剧的一生的开始。他也不知道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另一个男孩儿,将他们卷到一起,此后几十年都成为他的酸甜苦乐,成了他午夜的梦魇。
      1968年5月17日,文森离开了生长八年、飞沙走石的燕城,离开了仄逼的胡同,离开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命运的列车呜呜的叫喊着,冒起滚滚黑烟,车轮就要滚动。
      陆小琴带着文森趁着天未亮,搭上南下的列车,船在前方等待着他们。命运的乐章早已写好,只等文森抬手弹奏。此后,文森再也没见过父亲,父亲的形象随着文森年龄的增长在他脑子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只留下“父亲”这个称谓。
      一路向南,天气越来越热,整个列车里的人都忧心忡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压在列车顶上,挡住了初夏的阳光明媚。人们的行礼塞满了车厢,大多数是母亲带着孩子,不见父亲的踪影。他们留在老家,守住最后的尊严。
      南下并不太平,在燕城的“运动”开始的同时,南方也开始了“运动”。几经辗转,用了七天文森才和母亲来到宝安。葛兴家还未走,见到文森母子,他焦急地朝母子二人挥手。陆小琴带文森跑着上了船。葛兴家揩了揩头上的汗:“怎么才到,多等了你们两天!”
      陆小琴从包里拿出四颗鸡蛋递给葛兴家和船夫:“路上遇到了‘运动’,给耽搁了。”葛兴家接下鸡蛋没再说什么。
      囫囵吞下了两颗鸡蛋葛兴家又才开口:“这专门去荆市的船收费可高着呢,你们这种偷渡的被逮着了我都要跟着倒霉,要不是看在当年和老文一起在美国留学的份儿上,我可不敢接这么个烫手山芋。”
      陆小琴尴尬的笑着:“是,是,多亏老文有你这么个同门帮着咱们一家。”
      葛兴家见文森母子流露出的感激之情,更加口无遮拦了。他一边指挥着船夫开船,一边得意的说:“你们呢还有船坐,那些出不起钱的人从红树林那片海岸附近脱光了游过去。你们知不知道,那些人啊把衣服和随身物品装到不透水的袋子里,系在身上,全靠浑身力气游。这要是游到一半没力气了,那可就倒霉了。运气稍微好一点的被荆市巡逻的警察送回大陆去,要是运气太背的就整个儿沉下去喝海水了。”
      母子俩听完后背发凉,看着灰沉沉的海,心里很不是滋味。命运总喜欢搞恶作剧。他们算不算倒霉鬼中的幸运儿呢?
      小船将平静的海面划出一条白浪,海被一分为二,文家也被这场“运动”一分为二。文淼被送去了爷爷家,文谦在批斗中含恨自杀,只给孩子留下了“父亲”这个称号。
      在船上颠簸了一天,文森母子二人才到荆市。原来这边是另一个世界!
      随处可见的老式唐楼与安了电梯的洋楼交错林立,新旧相映成辉,一点也不违和。汽车的喇叭响个不停,嗖嗖地在街道穿驰。电车发出“叮叮”声响,从大街横穿而过。酒吧夜场灯红酒绿,俊男靓女让人眼花缭乱,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里便是命运开始的地方,这里是遇到那个男人的地方。文森直到回到大陆也没搞明白到底是那场“运动”改变的他的命运,还是命运注定那场“运动”会发生,他会偷渡到荆市,直到遇到那个男人,开启他波澜壮阔、得失荣枯的一生。
      葛兴家把母子二人安顿到一个宾馆就消失了,不见踪影,直到十年后。
      在宾馆住了三天也没等到葛兴家,上船前陆小琴找人换的荆市钱已经用完,小文森跟着陆小琴离开了宾馆,母子二人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们在大街上游荡着,街角飘来的油饼香气直击肚肠,他们不约而同的咽了咽口水。不争气的胃在肚子里翻腾,痛得小文森眼泪直流。
      一群人在一堵墙前吵嚷着,陆小琴拉着小文森挤了过去。
      “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嘛。”原来人群中立着一个小个子老头,他身后贴着林家找保姆的告示。
      陆小琴拉着文森往前挤了挤,只听那小老头儿说:“咱们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别挤了,一个一个来,保姆只招一个,小老头我也要交差,当然要给主家挑好的,也别怪咱们挑剔,都说说你们有什么能力进我们林家。”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起自己的优势来,小老头挥舞着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直到小老头说再闹下去就不招了,沸腾的人群才安静下来。
      人们排好队如数家珍似的报着自己的技能,都盼望着能得到这份工作。陆小琴拉着小文森挤进队伍。
      排了一个钟头才轮到陆小琴,小老头吹吹白胡子问道:“说吧,你会什么。”
      “我读过书,去美国留过学。”陆小琴有些激动的回答小老头,她想凭着自己的知识得到这份工作。
      小老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这样的知识分子会来争低贱的保姆工作。小老头扒开人群叫来他家的洋仆人,洋人叽里呱啦地跟陆小琴说了些听不懂的话,陆小琴叽里呱啦地回答洋人。小老头和洋人同时笑了起来,陆小琴也腼腆地笑着。小老头朝人群挥挥手:“都散了吧。”示意人们不用再排队了,这份工作有人干了。
      后面的人不明所以,抱怨起来,排在文森陆小琴后面的人才转身对其他人说:“人家要招会洋文的哩,散了吧散了吧。”
      小老头让陆小琴填了个表,叫人开车来把母子二人拉去了林家。车绕着崎岖的山路开了一个多钟头才到林家。林家是坐落在郊区的别墅,共有三层,背靠青山,别墅前面有大大的院子,铺着鹅卵石,铁门庄严肃穆。别墅的豪华是燕城四合院完全不能比的。
      林家别墅是文森谋生的开始,后来为了生存下去他干过很多工作,再后来他成了古惑仔,在林家做仆人的生活成为他漫长一生的一段小插曲,并不值得回忆。但这两年对另一个人——林家小姐林安乐来说却是抹不掉的回忆。
      两年后,林家就在荆市销声匿迹了,仆人也被辞退。
      陆小琴拿着攒下来的钱开了一家小餐馆。勉强度日的母子二人算是暂时有了落脚之地。不过,陆小琴并未有多余的钱送文森去接受教育,他一直在店里帮陆小琴打杂,仅仅在夜里关店后才能跟陆小琴学一点知识,直到十八岁。
      在八岁到十八岁的文森眼中荆市是真的好,它包容,接纳了成千上万的难民;它繁华,夜夜笙歌,灯红酒绿;它善良,给走投无路的母子俩一份能填满肚子的营生。
      十八岁之后呢?文森对荆市的感情是复杂的。爱?不可能,荆市让它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恨?也谈不上,荆市给过他金钱,给过他权利,给过他模糊的感情。可文森又做不到不爱不恨,每每想起荆市便如鲠在喉,仿佛有刺扎在后背,挠不到,拔不走,隐隐作痛。
      “跑,还跑不跑了?”一群古惑仔围殴摔倒在文森家小餐馆前的丁小六。
      那个男人,那个没有手掌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儿就是这样摔进了文森的生命里,那时他还有一双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
      “你们干什么呢?”文森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去推开那几个小混混。丁小六呕着血,全身被踢得青紫,衣服破烂不堪,他含糊的吼叫到:“孙子,你们不打死我就给我等着。”
      领头的小混混转身就给了文森一拳,将他打倒在地,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文森,皮衣在灯光的照射下光亮亮的,胸前挂着的耶稣项链一晃一晃的,他一脚踩到文森的胸前,恶狠狠的骂道:“哪里来的王八羔子,屌都还没长硬就想做英雄好汉。”其余三个小混混哈哈大笑。
      文森一把抱住那人的脚把他掀翻在地,皮衣小混混摔进水洼里,溅起两米高的水花。文森双手撑地,赶忙爬了起来。皮衣小混混还没醒过神来又被文森从地上揪起来,他被泥水溅湿的脸挨了文森几拳,疼得他捂住牙直跺脚,一阵恶心涌上喉咙,皮衣小混混抱住店前的电线杆吐了起来,两颗被血染红的牙和食物残渣一起被呕了出来。
      其余三个小混混看到大哥被打成猪头,不敢上前,没有大哥的命令他们也不敢退后,文森伸出拳头,大有与之决战的勇气,三人与文森僵持着。
      这时警笛长鸣,周围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围了一个圈,皮衣小混混脸上挂不住,便恶狠狠的说道:“给我等着,要你们好看。”说罢便领着三个小弟扬长而去。
      警察在人群外看了一眼便走了,他们可不想多管闲事,荆市勇义会、长安帮、青龙会,哪个他们都不想惹上。
      丁小六吐了一滩血,早晕了过去,文森叫来母亲一起把他抬了回去。
      “阿森,这个小孩儿是谁家的啊,要不咱们把他送医院吧?”陆小琴擦了擦丁小六脸上的血迹。
      文森摇摇头:“我去买点药吧,荆市挂急诊太贵了。”文森跑去鸿正药房买了些碘伏和纱布,又一路小跑回来。
      陆小琴已经擦掉了丁小六身上的血迹,换了文森的衣服给他穿。丁小六浑身青紫,左脸肿胀,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
      文森给他涂了药又用纱布包好他的伤口。
      “这孩子还那么小,怎么惹上这些人了呢?”陆小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文森说。
      “妈,你先去店里吧,我来看着他。”文森拿走了陆小琴手中沾着丁小六血的毛巾。陆小琴点点头,出门去了。他们娘两仅有400平方尺的公寓是陆小琴用了10年时间挣来的,位于拥挤、潮湿的旧式唐楼群,离他们饭店只有几百米。
      “小兄弟,你醒啦?”见丁小六张了张嘴,文森放下手中的毛巾,轻轻拍了拍躺在他床上的丁小六。
      “水,我想喝水。”丁小六皴裂的嘴唇已经发白了。文森赶忙倒了一杯水,他扶起丁小六,将水喂给他。丁小六一口气就将一大杯水喝光了。他渴及了,喝完第一杯,又喝下了三杯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自来水。
      喝完四杯水丁小六彻底清醒过来,他打量了文森一番,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是安全的才开口问道:“这是你家?”
      文森点点头:“嗯。”
      “我想吃面,可以给我煮一碗面吗?”丁小六咽了咽口水,直勾勾的盯着文森,他补充到:“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好吧。”文森转身进了厨房给丁小六煮了三两面,看他瘦巴巴营养不良的样子,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
      丁小六呼噜呼噜地将冒着热气的面囫囵吞了下去,又把两个鸡蛋在床脚敲碎剥进面汤里,将鸡蛋伴着面汤吃了个精光。
      “你很饿啊?”文森看着空荡荡的碗问到。
      丁小六使劲点点头。
      文森想叫他走,却不知从何开口,他估计丁小六不到12岁,看样子是无家可归。文森靠在房门上,没有留下丁小六的意思,等他自己提出离开。
      丁小六先开口了,他揉搓着左臂上的纱布,有些试探的问:“可不可以……让我在你家呆两天。”
      文森见他瘦瘦小小的,不忍心将受伤他赶走,他收走空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我去店里帮忙,你呆在房间里,不许捣乱,也不许招来小混混。”
      说罢文森出门去店里帮忙了,丁小六松了一口气,躺下了。
      文森还未跑到店门口,就看到残肢断臂的桌椅散在地上,盘子、杯子碎了一地,地上洒满饭菜,装新鲜鱼的玻璃缸碎裂成几块,给鱼输氧的软管冒着气泡,鱼在地上蹦跶。
      “妈、妈。”文森跑进店,陆小琴早已了无踪迹。
      文森跑到附近问了个遍也没找到陆小琴。他筋疲力尽的回到公寓,一开门丁小六正好在门口。
      “你哪儿去了,我正想出去找你呢?”丁小六说。
      文森无精打采地瘫倒椅子上:“我妈不见了,我跑遍了附近几条街都没找到她,我家店也被砸了。”
      “一定是山炮他们干的!”丁小六握紧了拳头。
      “山炮他们?”文森疲软的身体从椅子上直立起来。
      “就是今天打我那群人。”丁小六说。
      文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亮,在寒冷中点燃了一堆火把,他揉揉太阳穴问道:“他们经常在哪里出现?”
      丁小六搬了一张椅子坐到文森对面说道:“他们经常在石岗那边敲诈人,他们有荣哥罩着的。”
      “荣哥是谁?文森问道。
      “我也不清楚,反正荣哥就是很厉害啦,石岗都归他管。”丁小六也不不知道“荣哥”,他只是从山炮口中听过。
      文森起身便要出门去找“荣哥”,小六一把抓住他的右臂:“你不能去,他们有一群人,各个都拿刀的,你打了他小弟,你不是跑去给人家送人头吗?如果是其他人把你妈绑走了,你不是白得罪荣哥了?”
      文森立马冷静下来,他从来不是冲动的人,沉着、冷静是他与生俱来的优点。小六说得在理,事情还没搞清楚之前不能意气用事。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文森打开门,门外放着鼓囊囊的一包东西,用黑色塑料袋包得完好,门外空无一人。
      小六上前捡起塑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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