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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如许意 ...

  •   成苑离皇宫并不远,曾是先代一名王爷的院所,只因那王爷久无子嗣,又成日沉湎佛事,终于一日请去封号自愿皈依佛门,于是这院所便空了下来。周皇念其所近于皇宫之故,便赐了杨伯玉,亦是觉得他淡泊心性与那王爷有几分相似。

      宓兮拂了拂衣摆又解下缎带,回头见尚清仍在摆弄那些草药,忽然觉得无聊,想也不想抓起一旁的绿绮琴就往后院走。

      成苑的规模不算特别大,亦是夯土高台双层叠门的北国建筑,屋檐平直厚实而气势逼人,与宫殿华绮者不同,成苑原先为土阶数尺,不施栌拱,其雕文刻镂一皆禁绝。看来曾经住在这的王爷生活十分朴素,少有华贵之饰,直到杨伯玉入住时,周皇方稍加修葺,增建天桥,铺上方砖,点缀些精巧宫灯,稍稍添了壁画——那水彩丰泽,鲜润欲滴,竟是些淮南风景图。

      后院也同齐地南都建康一般有亭台楼榭,只是更为粗旷壮丽些。高耸楼台,远离地面的横亘廊庑,亭台环绕之中聚着一眼小湖,湖中置假山,湖旁仅有些许冬青松柏点缀。湖圆而楼方,规规整整,宓兮抱琴上了高楼,随性往下一瞧,只觉身处凌云,狂风来灌时颇有些冷意。

      想象父亲谒见周皇时的情景,宓兮不禁莞尔,双手亦在琴弦上灵动飞跃起来。那琴声古老低沉,淌出一番流水之音,令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褪成一脸的平静。其实这曲子,她已弹了许多年,到如今终究还是一首孤曲。

      一曲毕,她却静坐了半晌,然后以右手拇指中指捻弦一拨,自平静里陡然跳出透亮之音,她出声笑道:“王爷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早知自己迟早会引起秦王的怀疑,却未想竟如此之快。

      她话语袅然出其不意,令静立在暗处的人不由一怔,不得不出声,“你若真想隐藏自己,就不该如此张扬。”

      “得王爷良言,宓兮惶恐。”宓兮背对着他,并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愈来愈近,夹杂着一丝冷意,叫她想起玉玦相击的清越。她依旧静立不动,也未有接话之意,只是将侧脸轻轻转向了长风开阔处——

      “巫妤。”他霍然出声,仿佛玉石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宓兮却是闻言转身,蛮风吹乱她本已绾好的秀发,一瞬间铺展空中如丝缎缕缕,连着一身素色衣裙也猎猎飘拂。“我不是巫妤。”她冷冷地说,连目光亦化作风雪。

      那人却松了一口气,反是一笑,“不算太迟钝。”

      “秦王。”宓兮幽幽开口,“你很聪明,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他笑着摇摇头,“我见过你母亲妲纳里失,所以我能轻易地认出你。”

      宓兮只觉心头一沉,血液顿凉,然而还是挣扎着辩解,“秦王说笑了……”

      秦王却大步流星靠近她,将她逼得贴在朱漆圆柱上,他附在她耳边低低笑道:“那只银狐,从来都是随在妲纳里失身旁。”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撩起一阵酥暖,令宓兮不由自主地颤抖。

      一瞬间言语尽失,她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硬生生接下他话语,默不作声。

      秦王忽然放开她退至远处,促狭地望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笑她如此生涩。宓兮终于恼了,怒声斥他,“是又怎样,你能奈我何?”

      “不怎样,只想问你一句话。”

      宓兮微有诧异,不由眯了眼睛仔细端详,此刻的他一身水蓝色锦袍,看来丰姿隽爽,萧疏轩举,与那日宴会上所见不同,他的笑自然而然,并且坦然面对自己的打量。

      “你要问什么?”

      “周国将来。”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

      “鹿死谁手,何家天下。”他不紧不慢说出这八个字,却令宓兮悄然一怔,他,莫非也能窥得先机么?却见他又笑了,目光透澈如水,“生在宫廷,长在宫廷,怎能连这点觉悟也没有?”

      宓兮望着他湛然如神的眸,目光却渐渐拂过他的锦袍,那是一片毫无杂质的水蓝色。她稳定心神徐徐走近他,仰起头嫣然一笑,手却抚上他光洁衣袖,声音犹如魔魅,“秦王敢让我测一次未来么?”

      秦王目光微变,有刹那的失神,但他立刻笑道:“不妨试试。”

      宓兮凝视他精华暗敛的幽深长眸,终于伸手对上他掌心,顿觉一股子温暖铺天盖地而来,令她周身回暖,直至蔓延心底。她长睫微颤,惶然闭眸——

      秦王十分好奇地盯着她微微发红的脸颊,烈风来袭时将她一头秀发打得纷乱。他顿时又起了兴致想要替她拂去这乱发,却见她猝然睁眼,兰唇翕张,一张脸迅速惨白下去,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之事。

      他心头一沉,眼中闪过一线锐芒,他急忙问她,“你看见什么了?”

      宓兮霍然瞪眸看他,那碧幽目光直厉厉如一线火光瞬燃,在黑暗里跃起耀眼的光芒,她张了张唇欲说什么,却在出口的一瞬间急速转身朝后逃去。

      秦王一时反应不及竟愣在原地,待回神去追时,不防胸口一记重锤,竟是尚清不知何时挡在他面前,神色十分寡漠,目光却似夹了一把雪沫子打在他身上。

      “王爷请回吧。”他语声冷得毫无温度,让人只觉如身在冰窖。

      秦王亦是神色一凛,幽深眼底似有一簇火焰在跃动,“你让开。”

      尚清面色一寒,抵住他胸口的右掌暗暗使劲,丝毫不肯放松,冰冷神色胜过三九严寒。秦王却并不为所动,他的目光直直掠过尚清寒光四起的双眼,撞上远处临风而立的宓兮,“你欠我一个回答。”

      宓兮不敢回头,只略略侧首便觉那道灼热的目光迫人而来,她不觉垂下眸子黯然道:“秦王只需按兵不动,无需淌这浑水。”

      秦王闻言神色稍缓,须臾露出一丝笑意,“我信你。”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尚清方走到宓兮身边,沉声道:“为何助他。”

      宓兮睇了他一眼,望见他眸子里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清澈照见自己的身影,惶乱而无措,她不由心虚揶揄道:“我并非助他,只是……他与别人不同……”

      尚清不语,双眉猝然一动,良久才低声说一句,“这里风大,回去罢。”

      宓兮点点头,不觉想起方才的骇人景象,自秦王掌心纹路里望见的未来,实在太过诡异太过——难以置信。

      ×
      皇殿扶桑宫日及阁的虎皮龙纹榻上倚着一个威武的人影,杨伯玉随宦领趋前,稽首五拜大礼之后起身,这才发现这英武霸者略显疲惫,目光也不如先前炯然有神,仿佛是吊着眼角强撑。

      周皇抬手示意,宦领喊了一声“赐座”,并着一名寺人在龙榻右下铺了一席,杨伯玉方撩起蔽膝跽坐,见四周宫人内侍皆行至无息鱼贯而出,心下不禁了然。

      此刻阁内只剩下周皇的心腹宦领侍奉左右,他也终于开口,“此番请巫咸来,想让你算上一卦。”

      杨伯玉立刻起身俯首道:“不知圣上要卦什么。”

      “下落,生死。”

      “待臣摆图卦之。”说着杨伯玉便要从身侧佩袋里取卦图,却听得周皇忽然改口,“不了,还是测字吧。”

      杨伯玉心下一定,不动声色抽出手,一旁宦领亦将笔简递上,他颔首接了又在椅子上坐下,恭敬望了周皇一眼,“不知圣上要测何字。”

      “前些天,朕圈养多年的白鹿走失了,久寻不回,它平常总爱在溪流高河徘徊,不如,就测一个‘渊’字吧,看它是死是活,若活着,又在何处。”

      杨伯玉领命,执笔在那帘竹简上写下“淵”一字,而后一叹,引得周皇连声问道:“如何?可是有难?”

      他沉默片刻,方起身谦恭道:“圣上请看此字,三水在旁,说明此鹿步入水泽之地,再看右半字呈水流漩涡状,此为凶险之境,然漩涡上有一横,应是浮木,但鹿为兽,无手,不可抓木,想来凶多吉少,还请圣上宽怀。”

      一时静得糁人,周皇单手支颌缄默不语,眉心现出一条深刻的皱痕,他盯着书简半晌,似要看透那隐藏在渊字中的秘密,却久不得要领。杨伯玉亦保持着躬立的姿势,直到头顶前方传来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若是个人呢?能否化险为夷?”

      “若是人,亦要看那浮木是朽木还是秀树,朽木一抓则断,秀树尚能横流截柱。”

      周皇目光一厉,瞬间锐如羽箭,“杨伯玉,朕让你来算卦,不是让你来猜字迷!”

      杨伯玉闻言立刻跪下,不慌不忙地说:“圣上,臣测的是字,自然以字为理,由字说卦,怎可胡诌?臣向来以算卦为生,凡事据卦而论,卦者,信则有,不信则无,圣上明鉴。”

      又是一阵长久的安静,周皇仿佛是累了,他懒懒抬手,“起来吧。”

      杨伯玉长谢起身,却不意撞见他黯然垂下的眼角,原本英气逼人的君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茬凌乱,尽是一副沧桑色。

      “白鹿不会无缘无故涉深渊,巫咸可有解?”周皇扬声问他,神情转而平淡。

      “戕白鹿者不外乎两种,一为猎鹿者,二为虎狼者,猎鹿者执箭,无需多此一举,虎狼者驱鹿至无可退处,白鹿力竭而慌不择路,常有落渊之险。”

      周皇双目猛然一闪,顷刻又归于平静,渐渐地再辨不出一丝变化,仿佛一面铜镜,映出照镜者的模糊眉目,却再难鉴出那微妙神色。杨伯玉微微垂首,余光瞥见那宦领眉目低垂,却似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立刻上前取了那书简递至周皇面前。

      一个淵,将所有人都困在里面,不得出,不得进,亦不知抓起的浮木是否救命,只知这眼漩涡,谁都逃不过。

      周皇端详那字体半晌,却久久未出声,呼吸却愈见浑浊,仿佛是睡着。杨伯玉恭恭敬敬端坐着,听那宦领轻轻一咳,见他朝自己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他不由抬眼望了望那王尊,斜身半倚,眉目被那书简挡住,额头骤现几道深痕,可那右手却仍牢牢剪着那竹书,不曾被那宦领伸手取下。

      都说可怜美人迟暮,可英雄的迟暮更叫人惋叹,想当年他是如何的力拔河山,挽弓射雕,如何的豪情壮志英武如神,如今连看这一张书简都能昏昏入睡,真的是,岁月不饶人。

      大殿空旷,狂风将柔幔吹得鼓胀如囊,椽桷之端,悉垂铃佩,随风叮当作响,有如奏乐。杨伯玉行的急,无意抬头望见那日光渐晦的天,不禁叹了一声,“真是风云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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