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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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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得不行,人也开始有了一丝怠倦。张哥一闲下来不再看微信,叼着烟说要给他换间空调能用的房。这时他走到玻璃窗前,猛地一打开窗,风涌了进来。站在风口,能感受到令人惬意的凉意。
“算了,就这样。”他说。
张哥点了一根烟,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了?换间房,一句话的事,不麻烦。”
“好吧。”他看了眼床头的白色固定电话,拨号盘的缝隙里藏污纳垢。然后拿起电话,给酒店前台打了过去,说:“你好,608的空调用不了,能换房么?”
“非常抱歉,是这样的,相同的房型没有了,可以升级换房。考虑一下吗?”女声响起。
“用什么商量的语气?一来就没戏了。”见他皱眉,张哥觉得不对劲,一把拿过了他手里的话筒,说:“去,我来。”
“别他妈抽了,禁烟房!”对方的手上一股劲让他一下清醒了,他瞪了对方一眼,要拍掉对方手上的烟。只是让他迷乱的破碎心思还叫他迷乱,有待收拾清楚。
只见张哥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他小点声,然后一手拿话筒,一手指间夹着烟,和前台聊起天来。那语气往善良里说是去谈判的。态度强硬,是个不讲理的甲方。他知道这人急起来一点就着。
过了两分钟,张哥把话筒砸在座机上,骂了一句,说:“也太他妈烂了,你订的房。赶紧给他写个差评。”
当天的房间早就订满了,剩下的都是价格不合适的,不太能承担的。现场订钟点房都要花一百块,网上就便宜多了。
“没成?我就知道。”他吃亏还笑了。“厕所真没灯啊,我看看。”
他去卫生间摸索一会,黑暗中手掌感觉到粗糙的质感,像一根绳索。他小心的往下一拽,眼前有光闪了几下,终于灯亮了。卫生间里装的竟是老式拉线电灯,怀旧得让他吃了一惊。
叶事成指了指灯绳,嘴角抽搐一下笑对方:“在这,好兄弟。”
“操,真不是我的问题。”张哥想找地方捞一下脸面,说着:“我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说是酒店其实就是个宾馆,后面升级装修了一下而已,不值这个价。”
“好,不说了。我下次不来这里就行了。”他们转身回了房。
张哥有点无语:“我是不想让你吃亏。”
“好了,知道了。”叶事成想转移话题,主动说:“有点饿了,去吃东西吧,我请。”
张哥斜眼说:“算了。高中时有次说请我吃饭,后面你自个都忘了,怎么这么爱口嗨啊?”吐槽完,做样子的敲了敲他脑袋。
“是吗。好吧,确实就来劲了随口一说。”他正纳闷。对方瞧了几眼他裤兜,肿得线条明显不贴合大腿,果然从裤包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巧克力来,说:“我就在想你个龟孙是不是藏了点什么。”
张哥拿起这块已经不够精致的巧克力,准确来说是巧克力浆糊,失去了卖相。不知道是给热得熔化了,还是被他一屁股坐得稀巴烂。
看了几眼,果然觉得没食欲,张哥又塞回给他,还笑着:“算了,你吃。”
“不吃。”他有些尴尬,连忙把巧克力放回兜里,就杵在那。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瞅是肖远望的来电,默默接了:“喂?”
“我要到了,你别走。就四五百米。”肖远望一边说一边匀着气,骂道:“等会就把这个导航卸了。标的一点四公里,我看了下,一厘米代表一百米来算的话都得有两三公里了,我呸!”
叶事成手里一下一下的转着钥匙,说:“没走,我在酒店门口等你。”
房间钥匙揣在兜里,他跟着张哥去坐电梯下楼。整个酒店就一间电梯。等待的时候,张哥说:“你那个什么朋友,你有跟我说过吗?”
“说过。网上认识的那个。”他默默地盯着数字从一升到六。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兄弟。”张哥吭哧一笑,随口提议说:“凑巧,见个面。咱去吃烧烤吧,看哪有烧烤摊。最好是炭火烧烤。”
“你又想喝酒?”叶事成问。
张哥摇头,说:“不喝,酒驾。”
听完,他还暗自庆幸了一番。免得对方把他灌醉,又或者省了拖对方回房间的功夫。想起电话里肖远望的骂骂咧咧,看来是给那人累得慌,于是他让张哥先进了车里等待,他站在酒店门口等对方出现。
“你那朋友还有多久?”张哥摇下车窗,指了指车内:“真的傻,进来坐会吧,开了空调。”
他侧过了头,没理会,比牛还犟的说:“在吹风。”
然后他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声音像是被风给吹散了,从口型依稀可辨是在骂骂咧咧。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个人,就说:“你给毛智慧也打个电话,问她吃烧烤来不来。”
“喊她干嘛,咱哥几个就挺好的。”张哥一脸疑惑,看见对方说:“她算半个男的。”
在马路边上蹲了一会,一边看车流平静的涌过,一边吃灰。他忘记了在哪里听过的一句苛责,说都是习惯开慢车的人造成的拥堵。
叶事成蹲久了就站起来,伸直了膝盖。听见手机响了,他反应很快按下接听,优美的铃声一下就被扼杀,说起来有点残酷。他一边手机举在耳边,一边眼睛看向前方,确认要找的人出现,正往他的方向移动后,他默默的挂了。
“我从对面穿过来的。”在他打量的同时,肖远望也看了他几眼。
他低头,看见了肖远望胸口上湿了一块,出了不少汗。腋下和背上想必也有。“站着不动都流汗,天气这么大么。”
“没,我跑过来的。我不乐意让人等着。”肖远望直截了当的回答,不忘嘲笑他一句:“天气大那你干吗还站在太阳底下?”
其实都到傍晚,马上暮色四合了,不再热得像个蒸笼,就是有些闷。闷热得像要来一场痛快的暴雨。其实夏天的时候,城郊还要凉快些,但他一抬手,脸竟然很烫。垂下手臂,他带对方走近车,说:“不是等你么,怕你看不见人。”
“哦,懂了。还挺贴心。”肖远望笑了。
张哥一条手臂弯折,附在摇下来的车窗上,取下墨镜:“毛智慧等会过来,不用接她。”
坐在车内,冷空气使人舒缓。路上没有颠簸,张哥车开得很平缓。在网上随便搜了一家烧烤店后,他们按导航去了附近街道,车窗外闪过了目接不暇的宾馆门头招牌,到目的地后半天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怕被罚款,张哥让他和肖远望先去占座,等会到门口集合。
“我等你们半天了。”毛智慧就在门口站着,见到他身后尾随的肖远望后,一脸意外。“这你朋友?”
“对,他叫肖远望,跟着来饯行的。”他回答说。省了肖远望自我介绍的功夫,肖远望就只用微微点头示意,一个礼貌的笑。
毛智慧觉得明白了,就说:“你好,我是他高中同学。”
他小心翼翼的朝肖远望说:“是一个不怎么好惹的女人,一件小事能跟你争论半天。”
肖远望表情微妙,屏息。然后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五点,烧烤店还在准备吧。”
他看了一眼店外摆着的烧烤架,里面有几张桌,几个人在串烧烤串,角落里堆着啤酒箱。摆设陈旧,像家老店。心想,店面算挺大了。他偏爱吃不是连锁品牌,甚至连名字也不起的烧烤店。“先找地方坐吧,走挺累了,水都没喝一口。”
“嗯。”肖远望瞟了一眼附近推小车卖烤面筋的摊贩,得意说:“走饿了,我去买点烤串。”
饿极的三人啃着烤面筋和臭豆腐津津有味。吃着的时候,肖远望不忘评价一句:“臭豆腐趁热,皮是焦脆的,不然就硬了。”
“有一说一,确实不如烤面筋。”他说。
吃完后,肖远望漫不经心的蹲下来,手握三根签子煞有介事的拜了拜,插进草坪的泥土里。“给卢姥爷上香。”
“两长一短莲花香。”叶事成蹲下,拿食指把中间的一根往下摁了摁。
她在一边看傻了,摸不着头脑。
随着夜色潜入,烧烤店开始有了生意,人多起来,油脂的香味诱惑人,烧烤架上烟味直窜。点了菜和两瓶雪花啤酒,四人坐在一起,等待的时候互看几眼,三两闲聊。
“哎,你,”张哥跟他坐在肖远望对面,问着肖远望:“酒量怎么样?”
“先喝两瓶吧。”肖远望说。“你不是开车吗,兄弟?”
张哥点头:“我知道,怕你们不够喝。”于是就独点了一瓶冰镇橙子汽水。
“我真不是吹,我跟朋友去酒吧,一口气吹一瓶。”张哥说。男人从小到大都爱吹牛。
肖远望抱拳,直点头附和:“厉害,酒量这东西真能练出来。”
“是玩游戏输了给练的。”叶事成一语捅破,还嬉皮笑脸。肖远望便说:“幸会嘛,靠运气的游戏我也没怎么赢过。”
两盘烤串跟着一份烤茄子送了上来,避免空腹喝啤酒伤胃,四人先吃一点垫肚子。张哥站起来拿酒起子开了一瓶,刚要给三位倒上,肖远望也站起来说:“我来,你坐着吧。”
张哥跟他客气了几回合,酒瓶终于还是到了肖远望手上,他在瓶口和杯口对接时倾斜了一个角度,一脸专注,然后说:“这样倒啤酒沫会少一些。”
张哥看着,喝了一口橙子汽水,轻微扯出一个笑,朝肖远望说:“有经验,经常喝吧。”
“陪人喝酒,自己不怎么爱喝。”肖远望回答道。
“那当然,兄弟。喝闷酒有什么意思?”张哥说,接着四人碰杯,他道:“我好兄弟要走了,这么多人送,排面!”
四人开始乐呵起来,搓搓手,吃着烤串。叶事成给张哥点的烤茄子,先拿筷子把烤茄子扒拉完。茄子皮烤得有些焦了,影响口感,只能吃茄子肉,而蒜蓉酱也不够,就吃得不怎么满意。低着头,偶尔抬眼看一下坐在对面的肖远望,眼神飘游。坐在他对面的毛智慧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倒觉得很奇怪,错误的接收到了暗示,也盯着他。
正吃着烤串,他听见肖远望说:“你明天多久飞机啊。别喝太多,怕你起不来。”
“六点多。我知道,就随便喝一点。”他说。
张哥没怎么动那一份烤茄子,看起来吃得不怎么愉快,或是说不自然得像在应酬。先前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后就挂掉。还是个青年人,却叫人看出了中年人在事业和家庭间权衡的影子。终于,张哥双手抚摸上膝盖,叹了口气,说:“我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就回去了?”他一转头,扬声对张哥说。
“还车,一直在催,说得在八点前。”张哥嘁了一声,耸了耸肩:“其实他不怎么好说话,你懂吧,生怕我把车撞坏了。”
他觉得奇怪,问:“问题来了,你又是怎么借到的,八点又是……为什么?”
“想知道?”张哥扫了一圈,凑近在他耳边说:“我跟他说我有个表妹住院了,每天早晚要去医院看一趟。他信了,就把车借给我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尽管知道这人作风,有时就是这样缺德。“我靠,你他妈……不觉得拿家人的健康当借口很恶毒吗?”
“不是,你怎么了?”张哥倒觉得他反应很偏激,挺直了腰板,皱眉看着他:“我骗人而已,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表妹,你说我诅咒谁了就说我恶毒?”
张哥偏着脑袋,忌惮的扫了他两眼,接着以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打量他说:“你在教育我……不会吧?”
肖远望坐在一边欲言又止,听到毛智慧开口奇怪的问:“你们俩怎么了?”
他没管那方的言语,只是朝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说:“我没说教,就是看不惯你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信不信真的会有惩罚?”
至亲之人,再恨再有矛盾都不敢下一个恶毒的诅咒。就算他认为家庭本是一个温馨的圈套,也觉得自己确实在多管闲事。
但发展成这样,他也不觉得张哥是什么好东西。自己都在避讳不谈,就无法搬开父亲的偏见。确实他一边艳羡对方像电影似的人生,一边有着点来自传统学生的莫名的优越感。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很恨。张哥一只脚踏在了道上,跟那些人打交道,他想指不定有一天对方就得为自己的莽撞买单,还要麻烦他收尸。
“惩罚?”张哥看着他,点点头,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用很冷漠的语气说:“叶事成,跟你说,当着你兄弟面给你面子,老子不跟你打。”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他遇硬则刚,巴不得一股脑撞上去。
照着他对张哥脾性的了解,说不定下一秒他就甩起一个啤酒瓶往他脸上砸了。他做好了头破血流难收场的准备。
但是走向出他意外。
张哥的不依不饶只是一脸讥讽,唾了一口,皱眉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看着对方指来指去,不想再毫无意义的争锋相对了。对方说话的那副样子有些心虚的味道,跟他玩恐怖游戏就话痨是一个道理。他无语,觉得这人浑身都是刺。“当我没说。滚。”
但是他感觉得到心跳得很快。
——他反感一切争吵。但他也想要歇斯底里。
“不读书的话把尽早你家儿子领回去,哎,我也不想管了。”班主任坐在办公室里一把藤椅上,吸了一口烟,一脸疲倦。
张叔就坐在对面,一脸恨铁不成钢,沉默的看着月考成绩单,年级倒数三百名,之前深夜在寝室打扑克还被学校记了处分,扰乱上课纪律,不服从学校军事化管理。然后张叔把成绩单攥在手心,很缓慢的下了决定:“好,我这就带他回家。”
礼貌简单的跟班主任道别后,张叔趁着课间去教室找出了儿子的书包,直到清空完课桌和抽屉,在一行同学的注视洗礼下走出了高二十八班。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读高中的时候,张叔默默坐在网吧门口等张哥回家,而张哥正在机位上玩得上头。他记得张叔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沧桑一些,念及此总是于心不忍。
“好学生,下午的课帮我点个到呗。”他又加了两个小时回来,坐在机位上,喝了一口冰冻可乐。好学生三个字像一根针戳在他的心窝,叶事成觉得自己尝出了讥讽的味道。他根本是很不屑的。
又是昏昏欲睡的一天中午,饥饿困顿交加。生物老师就站在讲台上,时而来来回回的游走,评奖着试卷背面的光合作用大题。
“别睡觉了到时候又一问三不知啊,这道题很关键。”生物老师是个年轻女老师,她发起脾气来说话会破音,惹不起。“你们读书是为了我吗?为了什么你们不知道吗?”
张哥在早自习和前两节就睡够了。现在将一本金庸武侠小说摊在抽屉里,像个二流子似的懒洋洋的抖腿,他抬头望一眼,模仿着她说话的口吻:“为了考试咯。”
年轻女老师一脸无语,卷起试卷往门外一指:“不听课就出去。”
正释放着网瘾,刚开新的一局,张哥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身影。那个人冷冰冰的沉默着,阴魂不散,就好像网吧里浑浊的空气黏在皮肤上。直到他不耐烦的回头问了一句,那人才很慢的说:“跟我回家。”
“别烦我,晚上还有晚自习。”张哥一把拿开对方放在肩膀上的手。
张叔说:“今天起你不用去上课了,跟我去上班的地方混。”
听到这句,张哥怔了一下,问:“凭什么?”
肖远望在他身后一下站了起来,一脸沉默,没有要推动情节发生的意思。
“我滚?好,我滚。”撂下一句狠话,张哥转身走了,背影决绝。“随便他妈的怎么惩罚,要惩罚就去惩罚我那个混账老爸。”
目送张哥走出了视线,不久后,迎来了一场迟来的暴雨,不知用意。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叫美国丽人的电影,在剧情转折点处总会设计一场蓄意已久的雨,等待着最后一声惊心动魄的枪声,让故事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