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黄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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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陈黎昕只是说说而已，毕竟我们非亲非故他没必要牺牲午睡时间穿过半个城市来帮我，那时候从他们学校到我们这的公车半个多钟头才来一班，交通杂且乱，街道狭小，地面破损，还要穿过一个铁道路口，那段路非常不好走，可是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下课就直接赶过来，或许走路，或许骑单车，回去后再吃午饭，守信程度超乎我的想象，这样一来，我反而心存歉疚不好意思懈怠，为了不浪费时间在往返回家的路程上，那段日子我学着住校生在学校蒸午饭，一星期过后看他饿着肚子坚持替我补课我心里过意不去便每天早上从家里多带了一份饭菜给他。他脸红一阵，拗不过，勉强接受了。
陈黎昕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唇畔总会带着一点笑意，唇齿有规律的律动，眉目则是完全舒展开来，好几次我偷偷打量他都被他逮个正着，他每次把饭盒洗净交到我手里都会重复说一句话：谢谢叔叔阿姨的午餐。看上去涵养极好，我不得不承认同桌说的话多少有些靠谱。
那时我贪嘴，常在补课同时带零食来吃，一角钱一包的杨梅干是我的最爱，入口时是酸涩的，到了喉咙便有丝丝甘甜冒上来，回味无穷，还有奶奶用粳米爆成的香喷喷米苞，又脆又香。陈黎昕对此表示不满，但未完全反对，只说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可以视而不见。
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人的脑子本来像一间空空的小阁楼，应该有选择地把一些家具装进去。只有傻瓜才会把他碰到的各种各样的破烂杂碎一古脑儿装进去。
于是我会反驳：笨蛋虽笨，但还有更笨的人为他们鼓掌。
一个多星期过后我的懒惰劲犯了，接连七八天没有睡午觉扛到了我的最底线，我开始分心，开始贪图哪怕一分钟的睡眠，他讲解的题目渐渐上升难度，过程虽比老师教的更为详尽易懂我却没办法集中精神，我找着一切借口放任自己的懒细胞分长。最初几次陈黎昕都忍着，有时还大发慈悲让我睡几分钟，次数多了，我养成了散漫的性格，甚至肆无忌惮地在他授课时睡觉。直到有一天我打着哈欠连续做错了几道他适才讲过的题目，他终于再无可忍地发了火。那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用那么重的语气跟我说话，圆珠笔摔到地上滚出去老远，我的瞌睡一下全醒了。他大口喘着气，胸口急剧起伏，我被他这个样子吓住了，我是独生女，爸爸妈妈在家都惯着我，就算理科再烂老师过重的话也不会说一句。我何尝不知道他的辛苦，可就是管不住我自己。我死要面子，认为他侮辱了我的智商践踏了我的尊严，发起脾气来扭头就往外跑，陈黎昕伸手擒住我一双眼睛阴翳的吓人，我想也没想把他的胳膊扽到嘴边，张嘴就咬下去，他惊呆了，过一会才啊啊叫着抢出手来，碰倒了身后其他同学桌上高高一摞书。
陈黎昕看着手上又红又深的牙印，脸上有点小绿，他疼的直咧嘴，五官拧到了一起：“你属猪的还是属狗的，是笨蛋吗？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送。”
“我就是这么笨，我没求你教我。”我飞快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不争气哭了，“明知道我学不会为了个烂赌注这么卖命你才是笨蛋，特大号笨蛋！”
我要走，他上来拦我，我一次次推开，一次次叫他滚蛋，他紧抿着唇锲而不舍，想要拉住我，阻止我的无理取闹。一切发生在电石火光间，推搡中，他的手指不经意划过了我的xiong部，很轻的一下，却感到了疼痛。如遭雷电击中，我呆住了，脸烧成了西红柿的颜色，羞惭到无地自容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目光四处移动，手指一会儿便被汗水打湿了。陈黎昕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变了又变，呼吸变得紊乱不堪，沉默萦绕在我们之间。
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看到他那双一尘不沾的白球鞋慢慢移动，落定到我面前，当我抬起头，他的吐吸已然近在咫尺，一下一下，柔柔扫着我的脸庞。心跳前所未有的快，这是我十四年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心惊和悸动，就像破茧为蝶的成长过程，挣扎着褪掉所有的青涩和丑陋，在阳光下抖动轻盈美丽的翅膀，闪闪的，微微的，幸福的颤抖。
他离得这样近，近到我能看清跳跃在他额头的金斑，看见他根根分明的卷翘睫毛上下搧动，看见他幽邃眼底心魂不定的自己。他慢慢靠近我，温热气息不断喷在我脸上，夹杂着只属于他的甘草气息，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是害怕，是紧张，是激动，是兴奋，或许都不是。他的唇离我只有几毫米距离时我豁然撇开头同时指着干净到湛蓝的天空大叫：“飞机！”
陈黎昕赶紧捂住了我的嘴，尾音消逝在他宽厚温暖的掌心中。他松了一口气，虽然眉头打起褶皱却是笑着敲我板栗：“你啊。”
我捂住额头抗议：“变笨了你负责啊。”
“本来就不聪明。”
……
我没了和他斗嘴的兴致，也许是错觉，那一刻他的眼神看上去格外柔和，我看到他眼底那个自己红着脸别开了头，嘴角是再鲜明不过的笑意。
经过这件事，我不再贪吃贪睡，会注意自己的形象，在他面前谨言慎行，收敛了脾气，每天每秒翘首等待午休的到来，数学课上我强迫自己投入十足的精神，有时会认真到忘记时间，第三次单元测验，我考了三十九分，比预期中要好太多。陈黎昕拿着试卷笑得比我还开心，然后很臭屁地说，名师出高徒。练老师并没有对我的进步多加表态，不过我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赞赏与欣慰。我心想老天爷对我还是不薄的，他送了一份豪礼给我，那将会是值得我用一生去珍藏和守护的瑰宝，就算有一天我不小心失去他，他也不会有一分一毫贬值，因为他那么真切地存在过，我如此真实地拥有过。
黎昕不再单方面补习数学，应我的强烈要求，他不得不加上了化学，并不是我的时间多了，而是我想更上一层楼，想考进全市最好的高中，为了这个目标再苦再累我都认了。只是这些还不能让他知道，以他那个性格，不好好奚落我一顿才对。
联系补了两个多月的课，当某一天中午我端着两盒饭等不到他，心里衍生出无限失落来，那天中午，我光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发呆了，第二天，他没来，我安慰自己，他是好学生，是老师的得力助手，被事情牵绊住是应该的，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他都没再出现。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好的坏的，我想写信问问他出了什么事但不如自己找去来的省时直接。
我没问过他在高一几班，不知道他住校还是通校，踌躇了两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碰碰运气，午休时去一中找他。
我不会骑脚踏车，当时跟我年纪差不多大或者比我小的大都会骑，我偏偏不会，因为小时候摔怕了有阴影，爸爸总说摔个一两次就会，可我摔到pi股肿擦破皮还是没能学会，妈妈心疼我，因为这件事和爸爸吵了不知多少次，Poliy不止一次笑话我，我牛气冲天地反驳她：我是开四个轮子的料，两轮的我不稀罕。这句话一度成为我的口头禅。
我认命地走着去一中，绍兴这座城市不算大，街道不算复杂，可我天生路盲，绕了远路，走了四十多分钟。一中外左边道路一字儿连开着几家饭店，赶上正午时分食客喧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灶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看着就让人嘴馋，道路右旁店铺林立，服装店、便利店、街边小摊风格杂乱，门面招牌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商贩的叫卖声，川流不息的人群，嘈杂不安。学校比我想象中要大很多，也许他们的午睡时间取消了，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抱着书本谈笑风生的人，他们三五结伴，穿着和黎昕一色的校服，可没人能穿的比他好看。
陈黎昕太有名，我随便拦下一个人就问到了他的班级，教室在一楼，正对着窗口便是学校其中一个花坛。教室里人不多，不会超过十对，我轻而易举地在一对背影中找到了他的，那背影太熟悉，像我自己的手臂、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我怔怔地立在窗外，隔着一扇透明无几的玻璃，看着他身侧那位细眉细眼的女生正高兴地和他说些什么，一头披肩长发跟随她身体的动作微微起伏，陈黎昕的嘴角高高扬起，眼中是我从没见过的爱怜和宠溺。
原来他对我并不是特殊的，我真傻。
但真正让我难过的，是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
既相逢，情不重，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一整个下午我都不在状态，晚上回家洗脚看到脚底下新出的水泡这才觉得痛。深夜爸爸妈妈都睡了，我面对着墙壁数羊数星星，脑子里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那一幕，它们一遍遍放映，重复又重复，而脑子就像一个坏掉的机器只会麻木单调地播映着。我捂住眼睛捂不住耳朵，我听见他的笑声，听见他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响动，听见他骂我傻，甚至听见他的呼吸。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梦见我去找他，他站在铁道那边含笑望着我，我哭着问他去哪儿了，哭着说别让我找不到他。他指指我的心脏再指指他，说我一直在这里。我就此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挨着左脸的枕巾是一大块濡湿的痕迹。
第二天清晨，我收起了那个他用过的饭盒、辗转回到手里的十四、没来得及还他的手帕一同压到了箱底，我的初恋，没来得及开花的幼芽死在了心底。如果掉眼泪能让我好过一点，我为什么不哭。
我不再执拗地要上一中，不再执拗地跟自己过不去，我的精力有限，经不起那么多折腾，数学成绩下滑退到了二十八分，这对我来讲其实还算好的，至少比十四分好，但妈妈像听见了噩耗当晚就忙着叫朋友的儿子或女儿给我补课，爸爸在袍江那边包了一个修路的活计，工资不高，听人说补一个小时的课最起码不能少于10块，回来后狠狠训了我一顿，声色俱厉，妈妈便又和爸爸不停地吵，压低了声音对吼，然后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我在房间里背古诗词，假装自己听不见，听不见。练老师再次把我叫到办公室，手里拿着钢尺轻轻敲打着手心，他神色凝重地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斩钉截铁地否认，说没有，语气坚定到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练老师放下钢尺起身去倒水：“有一周我值班看到黎昕还不敢相信，他学校里这儿可远……”他探询般地瞟了我一眼，“没谈恋爱就好。”
再一个星期后，陈黎昕出现了，背着一个藏青色书包等在门卫室。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倒笑了，桃花眼微微上挑：“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偷懒。”
他的笑容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为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地随自己高兴出现或者消失，他的笑容好像嘲讽我在自作多情，自找罪受。
我说，你以后都不用来了。
他愣了愣，你又耍什么脾气。
“我没耍脾气，”我说道，“只是不想学了，觉得没意思，我没那么多耐心。”我转身就走，陈黎昕绕到我面前，扳起了两道眉，越发显得阴沉，周围已经有不少同学侧目指点，我后退一步，直截了当道：“你知不知道一看到数学我就恶心反胃，你别把自己弄的像高高在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根本一点也不想学，你别逼我了行不行。我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
“真心话？”
“你以为呢，我忍你很久了。”
他冷冷地笑了笑，解下背上的书包端到了我怀里：“我果然高看你了，你真让我失望。” 他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径自走了，怎么叫他都没反应，我一恼，完全不经思考不计后果把重得有点份量的书包朝他后背狠狠砸了过去，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当时我哪来那么大的力气。陈黎昕毫无意外地踉跄一大步，趴倒在地。我赌了一回，回头的话把一切都说出来，哪怕骂我一句也好，这样我就跟他道歉，说我愿意改，只要回头的话，我就会提起这个勇气了，但是他没有回头，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手被地上的小石块刮出了一道血痕，红红的很是刺目，他缓缓站起身，掸去手上，校服上的泥沙，最终淡出了我的视线。看门大妈不明就里地帮我拣起七零八落的笔记本、参考书、模拟卷，絮叨个不停，她说看你哥对你多好，那么远赶来，巴巴等了一节课，你倒好，把他给气跑了。女孩子就该文文静静的，哪能出手打人啊，你这个女孩子一点都不好。
我的眼里渐渐升腾起一层雾气，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好的坏的。
翌日，我一个人坐在阒静的教室里一页页翻过那些资料，手肘不小心碰倒了半边书，来不及挽救，它们噼里啪啦全砸到了地上，光线中扬起了无数尘埃，陈黎昕不满道：“喂，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引来了值班老师你负责啊。”他作势扬起一只手。
窗外飔飔的风声在耳畔细碎响动，眼前是模糊身影，我阖上眼，等着的板栗迟迟未落下，数秒钟后，我重新睁开眼睛，身旁空空如也，阳光透过窗户折射进来，不偏不倚正好照在本子上，飞扬流畅的字迹提醒我曾拥有过的一切不是梦。我慢慢将头靠上写满字体的笔记本，想象自己依偎着他的肩膀，任凭眼泪一点一点打湿了脸庞。
锦样年华水样过，轮蹄风雨暗消磨。仓皇一枕黄粱梦，都付人间春梦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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