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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完美遗憾 ...


  •   1.
      天快黑了,从律所三楼下来,我抱着文件袋站在大厦门口在涌动人潮的喧闹声中发了会呆,然后决定加个班去了解下客户情况。

      虽然左律师没提前给我发加班费,小腿腹也还钝钝的有些发麻,但是一想到家里空荡荡的,回去只能面对一室的黑暗和寂静,我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倒还不如多陪委托人聊聊案情。
      更何况律师的事怎么能叫加班,这应该叫用有限的生命为法律的公平和正义创作无限的价值。

      说起来也奇怪,今早起床的时候,我是被腿部的痉挛生生疼醒的。腿痛的时候怎么动都觉得痛不欲生,我躺在床上挺尸了好久才缓过来,不禁回忆起上次有这种经历还是十几年前刚到发育期的时候。

      生长痛总是伴随着夜间的小腿痉挛,我曾为此半夜痛醒哭过好几次,然后每次都会痛呼到夏彦听见声响,他便会悄悄推门进来帮我一点点揉开那股痛意。后来我就学会了敲夏彦的墙,敲两下,他就知道我又腿疼了。

      我恍惚着想,然后半蹲下身子,试图复刻着他从青涩到熟练的手法,咬牙切齿地使劲揉揉小腿。
      过了好一会,我直起身走进地铁站。

      地下的冷气扑面而来,吹得我沁汗的皮肤有些不适。站内行人匆匆,有工人扛着施工牌贴着墙路过。

      未名市大概从八年前规划到现在的十三号地铁线在昨天上午终于宣布通行,早上边用多士炉烤全麦面包片边听晨间新闻的时候,我还愣了愣,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离夏彦再次离开未名市居然又八年了。

      稍微抱紧文件,快步从人行通道下到站台,我在十三号线倒数第二个站台上车。地铁平稳的逆行过十一个站点,广播叮咚一声,拉开左侧车门。

      转过通道拐角的时候,一片陌生又熟悉的棕色一闪而过。

      我心里一跳,然后左顾右盼,但始终没找到那个肖似的人影,于是开始忍不住在心底哂笑自己。
      ——我是不是得夏彦PTSD了,怎么最近老是想起他的。

      2.
      这次的案子是桩离婚财产分割案,夫妻二人白手起家,一起打拼出家业,感情却在事业达到顶峰的时候生出间嫌,起因是丈夫出轨,在外面包养了不止一个情人,妻子起初为了情分和事业退让,直到最后忍无可忍。

      委托人是位五十出头还保养得十分得体的中年女士,我到约好的咖啡厅时,她正端着咖啡凝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重的脂粉也掩饰不住发青的眼圈,我有些唏嘘。

      案子不算难,但却实在复杂繁琐。
      夫妻是多么沉重的词,像一把锁,将两个本没有关系的人牢牢绑在一起,时间久了骨肉也会相融,无法分离,更何况是三十年来的伴侣。

      委托方整理好的佐证材料和银行流水有足足三百来页,我粗略地翻了翻,大概心里有了数,于是简短地安慰委托人:走民事诉讼的话我们赢面不小,至于她的诉求,完全合理,可以胜诉。

      结束了工作方面的谈话,委托人啜饮着咖啡,像是在走神。我看着她疲惫的神情,再回忆起资料里结婚证上她曾甜美幸福的笑颜,心里也不禁沉甸甸的,坠得难受。

      我想了好久如何安慰委托人,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

      她却回过神来一样,对我笑了笑,“律师小姐结婚了吗?”

      “啊……没有。”我被她突然的问题问得措手不及。

      “那就是有男朋友?”

      我笑了笑,继续摇摇头。

      “心仪的人?”

      “也……没有。”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前下意识浮现出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珊瑚色瞳眸,于是有点慌乱,也有点难过,只能端起咖啡作掩饰。

      “那也很好。”
      委托人的语气里有止不住的疲倦,“这个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爱情,特别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情。”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在心里重复。

      3.
      我记得自己也对夏彦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我接连接了好几个杀妻、出轨、家暴的案子,抑郁得不能自已。
      读书的时候,导师曾点评过我作为法律人太容易共情,总是为经手的悲惨案例哭得上头,最后教育我说想做律师还是得理性至上才能跳脱桎梏。
      但我总是做不到,于是只好安慰自己共情也算是柔软的人性优点。

      打完最后一桩家暴官司的时候,夏彦接我回家。

      我坐在他的机车后座,贴着他的背,听着他清晰有力的心跳,闷闷吐槽。

      “我现在都不敢相信爱情了。感情开始的时候总是特别美好,到了结局才发现一地鸡毛。”

      那天回家的时候他异常沉默,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天他却带着我去看望了一对老夫妻。妻子已经年老无力,只能坐着轮椅,轮椅是夏彦帮忙改造的,他和这对夫妻里的丈夫也是因此而结识。
      这对夫妇是因舞生情,所以在每个没下雨的晴朗晚上,他们总是会手牵着手一起跳上一曲。

      洒洒洋洋的暖色路灯灯光里,老人一手牵着妻子,一手扶着轮椅,跳着认真而缱绻,像是全世界只有他们自己。

      我们站在远处默默看着。

      “虽然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不美好的案子,就连新闻里也时常会有出轨、杀妻的案例。”
      半晌,他看着我的眼睛,暖暖的橘色灯光照得他的面容朦胧得像是在幻境里。
      “但爱却始终永恒。我……”他顿了顿,像是吞下了一些未完的字句,复而笑起来。

      “我总是希望,你能相信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包括爱情。”

      多么奇怪,我那时候竟然心如擂鼓,觉得他在身边就已经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4.
      我怎么能对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动心呢?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心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个念头在盘桓,以至于一整周午休的时候都在茶水间走神,被程澄接连取笑了好几天。

      我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在爱里患得患失。
      很难定义在夏彦心里,我是怎样的存在,也许是无可替代的家人,又或者是视若珍宝的友人?可我想要的已经远远不止如此,再怎么靠近都犹嫌不够,只是如果轻易打破这种关系,失去平衡,我们还能做毫无间隙的家人吗?
      我从不害怕不曾成为他未来的一部分,只是越来越担心自己不在想要的部分里。

      大概能做律师的人都不会太被动,我纠结了两周之久,写了十来个可行的策划案,最后决定顺其自然式地主动出击。

      于是第二个周末我便叫上夏彦去父母的房子做大扫除。

      那是我们共度过十几年时光的老房子,进门的客厅一侧的墙上还记录着从小到大数十年来我和他每年的生长痕迹。
      我靠过去,比了比自己现在和十六岁时的身高,怨念得发觉果然没差多少,完全不像夏彦,已经高出了好大一截。

      我们边说笑边收拾屋子。
      他的房间还保留得像八年前刚走时那样,翻翻找找居然在他床底下的收纳箱里找出了一张他去首都读大学前我手写的合同书。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约定。
      我们约好十年后,他成了厉害的生物科学家,而我也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到那时候他一定要聘请我当他的代表律师。
      合同落款写了两人的名字,并排列得整整整齐齐。
      莫名地像一封婚书。

      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我看着他的脸也慢慢红了。

      那一刻我几乎可以确定,爱意在我们彼此之间无声蔓延着。

      5.
      那之后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默契的相处,却又多了好些不同。
      我开始拉着他做好些家人和朋友不会做的事,比如两个人一起去情侣体验馆,还借口只是太想体验又没人陪着我去。
      去游乐园逛鬼屋的时候,假装被吓到于是死死抱着夏彦的手,然后悄悄得寸进尺,十指紧扣。
      他只是笑,然后无声地回握。

      我们好像处在一段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状态,如此自然,自然到我以为只要保持这种状态,总会有按捺不住、对对方说出自己心意的那天。

      但故事在高潮前戛然而止也不失为一种难以忘怀的结局。

      6.
      夏天结束的时候,夏彦突然开始频繁去医院。
      因为工作太忙碌,我竟然没能抽出空陪他去过一次,打电话问了他好几次,他只说是因为换季感冒再加上训练时的旧伤有些复发,所以才往医院跑得频繁了些。
      电话另一端,他带着鼻音说得言之凿凿,还拍了张换过的药盒照片给我看。

      我对着照片辨认了半天,只能隐约看出确实是对症的止痛药,只能勉强放下心。

      可那段通话却好像成了某种突然转折的信号。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得不对劲起来,我开始频频碰壁,他开始死守防线。我们之间好像攻守异位了,以往总是他约我出门,可现在我十次才能约他出来一次。

      他好像在逃避什么。

      直到那天我们大吵一架。
      起因是我陪警方调查一桩刑事案件,取证的时候从山坡上滚下来,在树丛里擦伤了好几处,被送到医院,等夏彦赶来时,伤口都已经被妥善处理好了。

      与其说这次是吵架,倒不如说这次是他单方面对我发火。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珊瑚色的瞳眸清亮得过分,隐忍的斥责和怒火从他眼神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来。

      “你熬了夜为什么还要去调查。”夏彦语气很是压抑,语速又急又快。
      “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况且警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你不去也一样可以拿到证据,为什么还是坚持要去?”

      我被他一顿劈头盖脑的严肃斥责,也从没想过他会说这种话,我总是觉得他是最懂我的那个人,所以分外委屈。

      “所以呢?就因为有别人负责了,我就可以放心地撒手不管?这明明也是我的责任啊。”

      “可是……”他沉默了,然后嗫嚅两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想起他前段时间复发的旧伤,心又柔成一片,于是软下声音。

      “拜托,我可是成年人。工作和生活我会处理好的,放心好吗,大侦探?”
      我捏捏他的手指。
      “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在我身边吗?你可以随时监督我啊。”

      夏彦凝视我被包扎好的伤口,眼里的压抑痛苦犹如实质,浓郁得像是错觉。

      “可是,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边呢?那你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7.
      夏彦好像真的生气了,和我冷战了好几天。

      冷战结束的那天晚上,他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家楼下,抱着个箱子。

      “我要调离未名市了。”
      他说,语气冷静得不像话。

      “…………”
      我失语了好久,勉强找回声音,“怎么这么突然……”

      “去哪?什么时候回未名市?”
      话脱口而出,我才发觉可能会涉及保密任务,于是停止追问。

      “……”夏彦沉默了会,然后笑起来,还朝我眨眨眼,笑得像个小太阳。
      “任务时间……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三个月,也许一年?我回未名市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来找你。”

      明明是在笑着的,我却感觉他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哭泣。

      他把箱子打开,拿出好多手工制品,一个又一个朝我介绍。

      “喏,这个是上次给你做过的麻醉口红……”

      “我又做了一个,不过这个是不同的色号,你可以换着用……”

      “这个钥匙扣,我装了信号更强的报警器,按这里就会直接拨通报警电话,在山里应该也管用……”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许熬夜,我给你做的工具都要带好……有什么事情要记得找人分担,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像是要把一生的叮嘱全部讲完。

      他最后抱了抱我。
      那个怀抱,至今回忆起来,也温暖得让人恍惚。

      8.
      夏彦离开的第一个第一年,那时候我十六岁,那年我学会了一个人独自上下学。

      夏彦离开的第二个第一年,我二十四岁,我再次学会一个人放空着、什么事也不去思考、什么人都不去想念,独自走在回家路上。

      9.
      夏彦离开的第二个第二年,我一个人吃火锅,控制不住地想起他听说我一个人独自吃饭时心疼的表情。但现在,我好像经养成了一个人吃饭的习惯,可是再也没有人来心疼和监督。

      10.
      夏彦离开的第二个第三年,我去公墓园给叔叔阿姨扫墓。

      每年秋天我都会来给夏彦的父母扫墓,这么多年来已然形成了一种习惯。

      放下纯白的菊花花束离开的时候,我路过墓园的第三排,瞥见了一块新的无名墓碑。
      这几天是中元节,来祭拜亲人的市民很多,所以大多数墓碑下都摆放着花束,寄托着生者数不尽的思念,如此之下这块空荡荡、底下不带一支花的无名墓碑便显得如此独特,形单影只得让人觉得遗憾。

      于是我折返回去,向叔叔阿姨告罪了半天,轻轻抽出一只花,放在那座独孤的坟茔上。

      走的时候我认真看了看她或他那份没有留名但却刻着长诗的墓志铭。

      ——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因为在许多彷佛此刻的夜里我拥她入怀,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这是她带给我的最后的痛苦,
      而这些是我为她写的最后的诗篇。”

      11.
      夏彦是个骗子。
      远远不止三个月。
      也不止三年。

      12.
      在第四年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夏彦要是知道肯定会跳脚得不行。

      失眠的时候,我不再去曾和夏彦一起去过的那家助眠海洋馆,而是开始尝试喝酒,最初是果酒,然后是清酒梅酒,最后冰箱里囤满了樱桃味的伏特加。

      有时候我真痛恨自己喝不醉的体质,就算灌好几杯混合酒水也只能微醺。不像夏彦,他一贯酒精不耐受,只是一点就会醉得口齿不清,然后开始说可爱的醉话。

      只有微醺的时候我才敢反复思考我和夏彦到底是什么关系。

      家人?友人?未说出口的恋人?
      可惜他没再给我问出口的机会。

      他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再现得很突然,所以幻灭的时候也戛然而止。

      13.
      夏彦离开的第二个八年结快束了,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正在交往的男友。倒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和别的人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但是总是会觉得哪里缺少些什么。

      上段恋爱分手还是前男友主动向我提的,对方也是未名市政法圈的人士,在嘉南区检察院工作,年纪轻轻就是中检,所以分手十分体面。我们在常去的餐厅约了最后一顿晚餐,两个人宾主尽欢,就像法律圈总是要维持一些虚伪的社交体面一样。但他走的时候突然对说,我的灵魂像是缺少了一部分,总是在寻觅些什么。
      我听了不置可否。

      那张手写的合同书我还留着,像一张过期的船票,也像一份尘封的美梦。我把它贴在夏彦的箱子顶部——箱子里是夏彦遗留下来的东西,是某次全家大扫除的时候收拾出来的。

      有关他的东西真的好多,一起拍的大头贴,折纸花,从小到大的双人相册,手工纪念品,双人份的玩具……我边收拾边流泪,最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也发了一大场烧。

      发烧住院的时候,我晕晕乎乎地总觉得应该有人守在我身边,握着我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语气心疼又无限温柔地对我说“……吹吹,痛痛飞走。”
      可是这样的人,我反反复复睡醒昏迷都没有出现过。

      我好像真的失去了一部分灵魂,灵魂也会再生吗?那为什么会时刻伴随着生长痛?密密麻麻像心痛。

      小时候,我总是觉得没有比夏彦更好的人了。现在也许会有,但是谁知道呢?
      我曾在年少的时候见过独一无二的太阳,所以这就够了。

      他好像是一场最完美的遗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完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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