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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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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簌听到这里,隐隐猜到了祭司为何要在四个大老爷们面前讲个酸溜溜的爱情故事。这日下了些绵绵细雨,打在屋舍周围的竹林间,淅淅沥沥,如有人吹笛而歌,他环顾四周,问道:“此间,便是二小姐生前的居所吗?”
这么一句普通的问话,不知为何,却像是戳中了巧家大爷难言的隐痛,他面有土色,双唇有些颤抖,避开众人的目光,扭头看向窗外,喃喃道:“是她的屋子。她喜欢住在这儿,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从小就不爱凑热闹。”
应劭踟蹰了须臾,还是问了出口:“关押我二人的那间特殊地牢,是否就建在此屋之下?”
帕文勒狐疑得瞧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应劭没有回答,又问:“那地牢,是否也曾经囚禁过这位二小姐?”
祭司和大爷的身形俱是一震,席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像是有人将弓拉满了却迟迟不放,又恍若风雨将至前的宁静。
帕文勒作为几人中唯一不会察言观色的铁憨憨,很充分地发挥了打破沉寂的作用。他一记猛拳锤在案上,怒目而叱:“胡言乱语!二小姐在食尾之战中,自请统率兵士,杀敌千百,震慑三军,最后为乱箭误伤、医治无效,方以身殉国。其乃我苗疆的巾帼英雄,怎能容你一个外族人如此诋毁!”
应劭道:“有关二小姐的传闻,应某不才,也略听过些。听闻二小姐深受拥戴,亡故那一日,苗疆万民跪地长拜,泪洒十里长街。此后每一年,在二小姐的忌日,百姓自发不开仓、不栽植、不剃头、不受田、不冠带、不会客、不嫁娶,民间称为七忌日。”他顿了顿,以手沾茶水,在红木案上划了一道,“但是据我所知,二小姐薨逝之时,乃是去年春天,也并非死于箭伤,而是被一把匕首刺穿了胸膛。”
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晴天霹雳降了下来,祭司和大爷如同见鬼一般,双目圆睁,脸色煞白,齐齐望向应劭。
祭司:“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爷:“是谁同你说的这些?”
他们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这一问,让原本潜在水下的答案顷刻间昭然若揭,帕文勒再傻,也该听明白了,愕然地凝望着两位他自小敬若神明的前辈,一时之间,竟愣住了。
景簌当下猜到此事原委,巧梦既与吕瞻有情,那么在食尾之战后,她身份暧昧,为巧家人所防、被关押在地牢之中数年,也是说得通的。应劭虽为蓬安城主,但对苗疆素来知之甚少,而与巫医谷谷主交好,如此,巧梦的死因,必定是他从淳子易那儿听来的。匕首入心,筋脉尽断,本就无药可救,所以当时的巧家唯有求助于淳子易,可惜就连巫医谷起死回生的妙春手也没能吊住巧梦一命,可见刺杀之人诛心之重。
这时候有一阵疾风刮来,破开雕花窗棂,将浅青色的蚕丝纱帘卷了起来。景簌终于看见了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画像。
画中的女人一身白衣,像一头灵巧的小鹿在林间自在奔跑,大概是身后有人唤了她的名,女人回首,便入了画,那一刻,万千烂漫山花都失尽了颜色,她就像一个跌入人间的九天玄女,纯粹、无邪,可是眼眸中却淬着点点剑光,自有一身不堪折辱的凌霜傲骨。
景簌先前从未见过巧家二小姐巧梦,但不知为何,他凝视着那画上的女子,突然笃定地觉得这个人就该是她。
巧梦生于王室,却满眼看不进那金玉珠宝堆砌出的荣华富贵,只愿与书卷、墨香、清月、竹林陋舍为伴,秉性良善,太平年间,就悬壶济世兼济天下,乱世里,不避灾逃难,回到她的王宫替父从军。如此坦荡磊落、一生侠气的好女子,最终却为家人猜忌,被囚禁在永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一直到最后,被耻辱地刺杀,就连她亡故的真正原因,也成了不为世人所知的秘闻。
不知道她闭上眼睛之前,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是不是恨透了这肮脏的王室和荒诞的人间?
景簌胸口泛起了太多难平的情绪,想张口,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让他难受得说不出来。
应劭拉过景簌微微颤抖的手,温柔地罩住,藏在自己袖口里,冲他摇头。
说来奇怪,景簌感受到自己的左手被温暖包裹时,心里却像生出了一块温润的寒冰玉,清走了那些冲动的情绪,让他一下子镇静了下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潭如镜面般平稳的湖水,没有一丝波动:“那个地牢机关重重,铜墙铁壁的,又隐蔽在这竹林之间,寻常人根本进不去。匕首从前刺入胸口,想必是熟人作案,才会连防范和挣扎都来不及……杀死二小姐的人,是巧家人吧?”
他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噶觉死在房中的情形,年轻的躯体,白色衣衫,胸口插着匕首,泅着鲜花般妖冶的血迹——那与巧梦一模一样的死法,还有那把匕首,在柄上雕刻着白篱族仙鹤族徽,乃族长相赠,每个待字闺中的巧家女子,都有一把……难道……
有一个可怖的想法在他心中渐渐浮现,然后他突然听见了应劭的声音:“是奇姜?”
又是长久的静默,此刻,每个人的心上都在煎熬。
帕文勒虽然神经粗条,但到底是将帅之才,观此局面,彻底明白了过来,不可置信地问:“真是奇姜小姐杀害了二小姐和噶觉小姐?”
没有人回答他,大爷和祭司像是两具没有生气的雕塑,直愣愣地坐在那儿,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若不是大爷眼中泛出的泪意,都让人怀疑他俩是不是被妖怪摄去了魂魄。
帕文勒的声音颤抖着,他行军多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何曾怕过什么,可眼下,却慌张地满手心都是汗,“可是……奇姜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巧家人,是二小姐的亲侄女、噶觉小姐的亲妹妹啊!如果她伙同黑篱偷走了木鱼符信,那从这道士房里搜出来的那个木鱼符信,又是什么?何况她……她明明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啊……”
大爷说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副泥塑的神情,只有嘴唇轻微抖动:“想必两位都听说过吕氏鬼主留下的诅咒,巧家世代男婴皆为畜生形体。其实奇姜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婴,全族的人都喜欢他,那时候他应该才两岁吧,已经会说好多话讨人欢心了。我记得,吕瞻起誓的那一夜,苗疆下了很大的雨,像是天神动怒一样,雷电轰鸣。夫人担心奇姜睡不好,夜里特地起身去照看,这一看,半条命都吓没了。我们好好的儿子,前一天还欢欢喜喜叫我加诺阿的孩子,却突然长成了畜生的怪形,一身蓝幽幽的鳞片,猪肚牛腿……”
大爷的眼泪浑浊的像是琥珀,一大颗一大颗地砸在案上,啪嗒啪嗒的。“你们年轻,没有为人父母过,若有那么一日,你们当知道,做父亲的,为了儿子,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死……”
应劭问道:“这个诅咒,是否和木鱼符信有关?”
祭司道:“木鱼符信,原本是黑白两篱盟誓的证物,带有燧火珠的雄木鱼历来都是由巧家历代祭司保管,镶嵌着磷水精的雌木鱼则归属黑篱,吕瞻临死前,托人将这磷水精带给了巧梦,巧梦又从家中盗走了燧火珠,将这木鱼符信合二为一,偷偷托付给了一个老汉带去了蓬安。”
景簌与应劭对视一眼,心下了然那名老汉应当就是潜伏温峤府中数十年的黑篱族人柳管家。
祭司幽幽叹了口气,垂下眼,道:“当日,我听闻道长为苏岱画师之徒,通鬼神之道,知晓道长到了苗疆境内,便速速延请,将此事悉数告诉,以求破解之道。但其实鬼主的诅咒,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景簌被他这么一点,原本萦绕在脑中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一下子清明了,“木鱼符信?”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祭司点头,说:“燧火珠和磷水精,皆为上古神珠,相生相克,不能相融,若是强行合于一体,便会双双爆裂。但其聚变之时,异能会在顷刻之间散尽,强大的神力足以冲破鬼主降在巧家人身上的诅咒。”
景簌:“因为巧梦不愿意说出木鱼符信藏在何处,你们就将她监禁了起来,一直到奇姜心生恨意,趁其不备将她残忍杀害。”
大爷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不停地摇头,“奇姜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个孩子,她就是太怨了,她讨厌身上拔不光的鳞片,讨厌不能做一个正常人,讨厌大家都避着她拿她当怪物。阿梦啊,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交出木鱼符信,吕瞻才是我们的仇人啊,你为什么反而听他的话,却不听大哥的劝呢?你怪不得我,怪不得奇姜,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为情迷惑了双眼!!”
景簌冷眼瞧着他,“大爷,你当清楚,一个人的年纪和她的人性之恶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奇姜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了,她手刃了两个无辜女子,杀害至亲,或许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杀了更多的人,她坏事做尽,残忍之至,如今所得,都是她该还的业障,怨不得旁人。”
大爷听其斥责,并不辩驳,忽然跪了下来,膝盖骨重重磕在了地上,他抱住景簌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长教训的是,是我没教好她,是她罪有应得,无论如何都不该杀人。我不知道这木鱼符信是如何辗转到了您的手中,可是道长——求您救救巧家,救救三弟的小儿,用这木鱼符信破了鬼主的诅咒吧!这世界上,不该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奇姜了!道长,求您发发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