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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赵氏 ...

  •   第二天四更天,天蒙蒙亮时,驿站中灯火复又亮起。黛灰色的天幕下,熟褐色的山野中,四野星垂,万籁俱寂,只有这座驿站中渐渐有人声响起。
      不多时,一行人车马齐备,又一次出现在了驿站门前。只不过和上次相比,这次是从驿站出发,直奔敬县而去。
      陆永年现在看见马车,胃里就开始翻涌。但在隆冬的清晨骑马,确实寒风凛冽,一路上拜礼部的两个老吏所赐,楚沉和陆永年随时都被要求待在马车里,“娇养”得像两个出来郊游的千金小姐,陆永年也不想大清早被老吏找不自在,于是冷着脸上了马车。
      楚沉被小德子叫起来,身上裹了厚厚一件狐裘,狐裘里面是官服,官服用的料子是冬日里的厚实衣料。官服里面还有一件夹棉的箭袖,再加上中衣一类,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楚沉裹了起来,穿得楚沉有些气闷。
      陆永年身边服侍的人是他自己的小厮,没有小德子这样强迫主子穿衣的资本。陆永年披了一件大氅,里面是官服,官服只有几件略厚些的衣物,看起来比楚沉要轻捷得多。
      陆永年缩在车厢壁的夹角之间,看着楚沉,忽然笑起来:“德公公不愧是宫中的人,打理小楚大人的衣着一向是这么妥帖。”
      楚沉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他不懂这些,只好苦笑着附和道:“宫里出来的人就是这样,如果能够少给我穿些就好了。”
      陆永年看着才上车的楚沉,他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又看看他手里拿着的手炉,好奇道:“多穿几件衣服也就算了,小楚大人怎么还抱着手炉?”
      楚沉把手炉递给陆永年:“陆大人也试试。”
      陆永年接过来,奇道:“原来如此,小楚大人也算是往手炉里灌凉水的第一人了。”
      楚沉出发前伤才好,再兼小德子身上背负着萧钺的命令,生怕楚沉再被冻着生病。但楚沉常年练武,那些伤也不过是皮肉伤,现在好了,本来冬日里就要比旁人少穿些,却被小德子半求半逼地穿了这么累赘的一身,简直是气闷。
      于是楚沉在手炉问题上和小德子争取到了灌凉水的待遇。本来楚沉是打算直接放冰块进去的,但是在驿站中不方便,而且万一冰块融化容易溢出来,不如少放些水,马车走官道总不至于太颠簸(对于陆永年来说不是这样),不容易溢出手炉。
      楚沉苦笑道:“我也算是冬日里找冻的傻子罢。”
      陆永年听了,哈哈一笑。二人都十分默契地绕过了昨晚讨论的话题。毕竟都是聪明人,一个知道对方点到为止,一个知道对方会尽力合作,彼此已经达到目的,便不再提起这事。
      陆永年看着楚沉身上的衣服,啧啧道:“小楚大人,你这几天的衣着都十分得宜,看来是品味不俗之人,等哪天教教我怎么穿衣吧。”
      楚沉有些犯困,听了陆永年的话觉得奇怪:“什么穿衣?我于此道一向是一窍不通。这几天多亏了德公公照顾,若是陆大人要问,不如向德公公请教。”
      陆永年十分惊讶:“我只知道德公公是宫里出来的人,没想到于穿衣风雅一事上也有不俗的功力。宫中想必是藏龙卧虎,是我少见多怪了。”
      楚沉自己确实是没发现这几天小德子给自己准备的衣服和之前自己搭配的有什么区别。他于穿衣一道上从不用心,之前在家的时候自有下人服侍,自己出来住之后也无所谓什么礼数周全,穿得干净即可。除了当差的时候怎么穿自有官制管着,其余的场合楚沉也不过穿得隆重些,从没考虑过风雅不风雅。
      不过陆永年昨夜已经几乎默认自己就是北地汉人世家的二公子陆梧恭。陆家世代簪缨,钟鸣鼎食,能被他夸一句“风雅”的穿衣,想必是很不错的。
      这个问题在楚沉这里是无需思考的。因为他知道小德子身上还有萧钺给的命令,在自己身上出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如果和小德子有关,楚沉都几乎可以确定是出自于萧钺之手。
      否则,小德子一个正经的内侍,能搭配出让世家二公子都赞叹的衣物,也太不可思议了。
      说不定在萧钺给楚沉准备的行李中,还有一张专门嘱咐小德子的纸条,上面写着如何搭配这些衣服呢。
      事实上,楚沉猜得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坐在楚沉他们这一辆车后面的车上的小德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身边陆永年的小厮关心了一句:“德公公,您没事吧?”
      小德子忙道:“不妨事,可能是刚才出来的时候吹了风了,一会儿就好。”
      但是这对于陆永年来说,他昨晚刚刚见识过楚沉那敏锐得有些变态的洞察力——仅仅通过初见时的细节和一路上他对于马的态度就能猜出他的来历,可见此人并非被皇帝和长公主一路抬举的草包。现在的陆永年急于探知楚沉的其他能力,就连对于风雅的感知也是他想知道的。
      不过,陆永年忽略了一个问题。就算是养得起马的世家,如果在南方,其实也很少会有公子哥精确地知道如何精养马匹。只有在北方,燕人游牧之风未改,常有马球会、狩猎一类活动,贵公子们为了自己在马球场、猎场上的风姿,才会关心马如何精养。陆永年还是北方少爷的思路,疏忽了这一点。
      “小楚大人,你见过长公主赐的那件鹤氅了吧?说来惭愧,之前在故乡虽然年年都能见到大雪,鹤氅这东西倒是用的不多,还请小楚大人说说看,也给我开开眼界。”
      楚沉拢着手里的手炉,尽量不让手炉颠簸。陆永年这么说,等同于再次承认他是北方来的。楚沉也不点破,只谦虚道:“在下不才,对于衣物实在是一窍不通,只能和陆大人说说材质颜色。长公主所赐为一件莲青鹤氅,羽纱所制,能抵御雨雪。和狐裘相比,保暖也许不足,但在雨雪天气却是遇水不湿,是顶好的御雪衣物。我也没在这个时节出过远门,还是殿□□恤,才有了这么一件能抵御风雪的衣物,我十分感激,轻易不敢拿出来穿,托德公公好生保管着。”楚沉的行李都由小德子保管、打理。
      楚沉自觉自己这话说得也算是无可挑剔,没想到陆永年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小楚大人,你觉得朝阳是什么颜色?”
      这次轮到楚沉摸不着头脑了:“朝阳自然是各种赤色和黄色交织在一起,形成朝霞,一片嫣红,好不漂亮。陆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陆永年的眼眸中浮现出几分玩味:“既然小楚大人识得红色,怎么说长公主赐下的鹤氅是莲青色?那分明是一件茜素红的鹤氅。”
      楚沉更加疑惑:“陆大人怎么能确定鹤氅的颜色?”
      陆永年十分确定:“长公主派女官来送鹤氅时,捧着鹤氅的宫人就站在女官身后,我当时和众位大人都在上书房中,自然知道那是茜素红的鹤氅。”
      楚沉听他的语气不似作假,再加上陆永年还提供了证人,他也没有必要再这个问题上撒谎。长公主所赐之物,如果不是有其他可能,那就是萧钺在给楚沉整理行李的时候特意把那件鹤氅换掉了,换成了萧钺给他准备的莲青鹤氅。
      楚沉对于萧钺的这些小心思不想多想,总之就算是萧钺在给他准备的鹤氅上下了毒,他本身是休蛊之体,倒也不怕,更何况如果要下毒,直接在长公主准备的茜素红鹤氅上下毒岂不是更方便,就算事发也能有长公主背锅。
      楚沉只得道:“许是殿下所赐鹤氅格外珍贵,陛下在为我准备行李时觉得若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损毁了衣裳可惜,就没有给我带上吧。”
      陆永年也不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他只能确定楚沉对于风雅一事确实是一窍不通,甚至可以说是只通了半窍。陆永年接下来也不再有机会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他又开始晕车了,只能缩在车厢壁的夹角里,不停地嗅鼻烟。
      楚沉看着陆永年又一次苍白下去的脸色,心里对于鹤氅变色一事隐隐有了猜测,不由得脸上浮起微笑。陆永年见他神色怪异,还以为自己已经晕车晕到脸色奇异了,连忙问:“小楚大人,你笑什么?”
      楚沉回过神来,忙解释道:“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个幼稚的人。”
      如果让楚沉来解释为什么萧钺要换掉长公主赐给他的鹤氅,那楚沉只能想得到一种理由,那就是萧钺不想让他接触长公主给楚沉的好处。
      拉拢一个人,不仅要给他比对家更多的好处,最好还要让他根本接触不到对家给的好处。
      说实话,楚沉一开始想到这个理由的时候,觉得非常像小孩子的把戏。
      孩子之间就是这样,原本两个玩得好的孩子之间突然加入了一个新的伙伴,新人如果只和其中一个关系好,另一个和新人关系不好的孩子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朋友疏远新人。
      其中的把戏之一就是让新人给朋友的东西到不了朋友手上。
      “幼稚鬼。”楚沉在心里默念出这三个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嘴角压下去。
      想不到英明神武、神秘莫测的明德帝陛下也会做这种幼童的把戏。
      陆永年虽然不清楚楚沉的笑容从何而来,不过他确实是没有机会再关心这个问题了。也许是因为楚沉之前给他用的上好鼻烟已经用完了,现在的鼻烟只是一般之物,今天陆永年晕车晕得格外厉害些。车队走了才十里路,陆永年便把车叫停了,煞白着一张脸要求骑马。礼部的两个老吏见他这脸色,勉强答应,不过只允许他骑十里路,剩下的十里还是要坐在马车里。
      能骑马骑十里路,对于陆永年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当他再次上马车的时候,脸上的失落之色藏都藏不住。
      车队走官道,从崇山峻岭之间穿行,透进车厢的光线渐渐明亮,山中的鸟鸣也逐渐多起来。虫鸣倒是没有,现下天寒地冻,要听虫鸣只好等到来年开春。不过鸟鸣也不是楚沉二人在车里听到的主旋律,主要的声响还是车轮滚过的声音、寒风呼啸着穿过山谷的声音和时不时鞭子抽打马匹的声音。
      楚沉不晕车,但是马车行进时特有的摇晃晃得他昏昏欲睡。就在他的眼皮不知道第几次要合上之时,马车悠长地向前一晃,陆永年一边捂住自己的嘴一边抓住车窗上的帘子,防止自己滑到座位下。楚沉也被晃醒了,车帘被小德子和陆永年的小厮一人一边掀起来,小德子探头进来道:“小楚大人、陆大人,敬县到了。”
      二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楚沉先把陆永年扶了下去,自己再下车。一下车,就看见那两个礼部老吏已经在车下等候良久,敬县县令和县丞率领县中乡绅豪强,在城门外迎接,一群人乌压压地跪在城门前,显得十分恭肃,一见到楚沉和陆永年,县令和县丞带头下跪行礼:“微臣敬县县令(县丞)拜见钦差大人,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们后面的乡绅豪强们也跟着喊:“草民拜见钦差大人,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敬县城门显然是很久没有修缮过,不过好在还不算太久,只是颜色显得有些暗淡,在冬日特有的冷白光线下无声地在这群跪倒在城门下的人身上投下一抹浓重的阴影。陆永年的晕车刚刚缓解,不想说话,楚沉开口道:“本官与陆大人奉陛下、长公主之命,来此接洽人犯殷氏,押解进京。尔等皆是恭顺之民,当与我二人勠力同心,速完此事,以正视听,不使一人受冤、国法不正。”
      礼部的两个老吏站在楚沉和陆永年身边,神情肃穆,简直像两个门神。
      敬县县令听了这话,带头喊:“臣等定不违钦差大人之命。”他身后的乡绅豪强们也跟着重复。
      “如此甚好,都起来吧。”楚沉维持着严肃的语气道。
      楚沉和陆永年其实对这一套官话已经感到厌烦。他们路过每一个驿站的时候,差不多的话都要重复一遍,到得今日,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简直就像是车轱辘话没完没了。礼部的两个老吏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迹半生的人,见楚沉和陆永年的脸色,便知他们不想再过多纠缠,便对敬县县令道:“彭大人,现在已是日中,还有赖彭大人先安排钦差大人下榻用膳。”
      敬县县令姓彭,是前两榜的进士,在武安年间中的榜。他出身并不高,中进士之后在翰林院蹉跎了十多年,才被外放到敬县来。他也知道敬县林家是只手遮天,他这个县令不过是流水的官,林家家主才是铁打的老爷。幸亏他任期内林家到底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些许小事彭县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就在他这任期的最后一年,林家闹起这么一件通天的事,虽只是和林家的一个出嫁女有关,还是让彭县令每天晚上都要细数一遍自己前半生做的在神佛面前过不去的恶事,惴惴不安地确定自己不过是个庸碌的平常人,才肯合眼入睡。
      彭县令如此谨慎,早就备好了一应的礼节酒席,当即便表示为钦差接风洗尘的事情早已有所准备,引着钦差车队一行人进了敬县。敬县虽然有林家这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小世家在,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县城,城中只有一条主干道,道旁百姓跪迎钦差,又是乌压压一片人,看得楚沉有些头皮发麻。
      从敬县百姓的衣着、面容来看,敬县的民生似乎还不错。百姓们闪烁的眼神中,对钦差更多的是好奇而非畏惧,想必是彭县令平日里并无什么官威,林家可能也还顾着读书之家的脸面,轻易不肯拿出小世家的谱来压人。如果不是因为林家出了一个“殷娘”,恐怕敬县百姓这辈子都会觉得“皇帝”只不过是一个遥远又微妙的符号,远远不及县衙的板子和林府的匾额来得实在。
      主干道不长,没用多久便走到了头。主干道尽头是敬县县衙,左边是林府大门,右边是驿馆,专门给南来北往的官员、商人住。驿馆经营所费须从一个县的赋税中出,聘请内行人经营,经营所得八成收归官府,两成归经营者。驿馆也不是每个县都有,只有较为富庶的县城才会设置。平日里敬县的驿馆是各路商人的首选落脚之处,现在为了迎接钦差,商人们早已被彭县令安排到了另外的客栈中去,整座驿馆都留给钦差一行人居住。
      彭县令带着县丞、乡绅豪强在驿馆中款待了钦差一行人,等到敬酒之时,楚沉自然是摆手说不胜酒力、以茶代酒,倒也无人敢强迫钦差饮酒。不过敬酒敬到陆永年时,陆永年也以路上偶感风寒正在吃药为由拒绝饮酒,引得县令、县丞、乡绅豪强一干人等大惊失色,纷纷上来探问情况,陆永年当即便后悔自己为什么编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这群人一一应付完。
      楚沉在旁边不时给陆永年帮两句腔,看着陆永年有些招架不住的样子,心里幸灾乐祸起来。陆永年说完一车话,也顾不上钦差体面,端起桌上的一盏茶一仰脖喝尽了,伸手蘸了楚沉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快”。
      陆永年写完,确保楚沉看清了,迅速地把字迹抹去。楚沉抬眼看他,明白了陆永年的想法。
      殷娘在敬县已经被关押了一段时间,如果这件事里林家确实没有怎么掺和,那还好说;如果这件事中林家远比他们想象得重要,那么这事最好还是速战速决。
      最好能打林家一个措手不及。
      因此在宴席的最后,彭县令带着一群人请钦差好好休息、就要告辞之时,楚沉笑着叫住了彭县令:“慢着,彭大人,殷娘现在何处?”
      彭县令一愣,他没料到楚沉会在这时候问这话,拿不准楚沉是什么意思,恭声答道:“回大人,殷娘现在县衙大牢内。”
      “本官现在便要提审殷娘,让人把她带到驿馆来。殷娘本非人犯,无需在大牢内审问。”楚沉说完这话,便看见彭县令身后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乡绅脸上变了脸色。
      如果他猜得不错,这人便是林家家主。
      林家上一任家主林致知,已经被千机毒毒死了,现任家主不知是林致知的什么人,碍着来见钦差不能穿一身孝服,衣着也是一众乡绅之中最素净的。
      陆永年自然也看见了乡绅的异样,上前对愣着的彭县令道:“怎么?此事须快,不是一开始就讲给你们了么?刚才彭县令还对我们信誓旦旦地担保,定会竭尽全力配合。怎么,肚里的酒还没冷,彭大人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彭县令在钦差面前是毫无反驳的余地。他赔笑道:“钦差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不过是觉得,钦差大人一路辛苦,自然是要休整一番才好审问,没想到钦差大人如此勤勉,下官自愧不如。下官这就吩咐人把殷娘从牢中提出来,送到驿馆。”说完,彭县令便对县丞道:“你去牢里提殷娘出来。”县丞诺诺而去。
      县丞走后,彭县令也知道自己该走了,不然又要受陆永年一顿排揎,当即便带着一大群人告辞而去。林家家主当然在钦差到达之前和彭县令通过气,要他安排特定的几个衙役去配合钦差审问殷娘,不过看这两个钦差的行事,年纪不大,心思却并非那般好猜。
      彭县令本来就是墙头草,钦差来之前自然是和林家穿一条裤子,钦差来之后,见钦差不是好糊弄的,他也犯不上得罪钦差,当即便把林家抛在脑后。总之他在敬县的任期已经不剩几天了,林家现在恐怕是自顾不暇,没有什么余力可以用来给他找茬。
      林家自然也知道这些,只不过是之前听说这次来的钦差是还未到而立之年的两个年轻人,不由得便轻视了楚沉和陆永年几分。彭县令临阵倒戈,把林家家主恨得牙根痒痒,但确实无法顾及彭县令,只得再图后话。
      总之钦差在此至少要停留三五日,钦差是强龙,林家是地头蛇。林家家主从驿馆中离开之后,站在自己大门后面,从门缝中盯着驿馆看了一眼。
      强龙不压地头蛇,林家家主逐渐又重拾了信心。
      一门之隔的驿馆中,楚沉和陆永年在一楼大厅中已经见到了被衙役押解而来的殷娘。殷娘身着囚服,身上脸上还算干净,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不到三十岁,头上挽着发髻,是个柔弱的少妇模样。
      押解殷娘的衙役们对楚沉和陆永年行了礼之后便站在一边。楚沉转头对小德子道:“你的房间是在本官隔壁吗?”
      一般贴身侍从的房间都会在主人隔壁。小德子垂首答道:“是。”
      “你不要住本官隔壁了,你的房间腾出来本官要住,本官的房间给殷娘住。”楚沉吩咐小德子,小德子一惊,道:“驿馆只有三间天字房......”
      楚沉打断了小德子的话:“殷娘并非人犯,既然出了大牢,便不宜再以人犯待之。有本官和陆大人在殷娘隔壁,料想殷娘也不会出事。”
      楚沉和陆永年都是钦差,而且两人资历、年龄都差不多,因此这次彭县令还是把他们的房间安排在两间相邻的天字号房内。
      陆永年道:“不错,殷娘,你觉得呢?”
      殷娘脸色有些白,想来是这几天在牢中之故。她不敢抬头,跪在楚沉、陆永年脚下道:“民妇感激不尽。”
      “那么,我们先回上面的房间里,再开始审讯。”陆永年吩咐道:“把殷娘扶起来,带到上面的房间里去。”
      殷娘未带木枷,但是手腕、脚踝上带着镣铐,镣铐的铁链有儿·臂粗细,十分沉重,因此她走路需要人搀扶。小德子和陆永年的小厮一起上前,要扶起殷娘,但是没想到陆永年吩咐之后,那些把殷娘押解来的衙役们也上前要扶她,一时间大厅之中竟然有些混乱。
      陆永年见状,忙喝止衙役们:“各位,本官这儿不需要你们。你们回县衙去。”
      这次轮到衙役们面面相觑了。楚沉看衙役们呆立着不动,做出有些生气的样子来:“怎么?本官和陆大人两个钦差,居然使唤不动你们?!”
      衙役之中有一个这才带头跪下来,右手抚上腰间的刀柄:“钦差大人息怒!小人哪里敢不听钦差大人的吩咐,只是小人们来之前,彭大人吩咐小人们要协助钦差大人审问,小人们不敢不从......”
      这个衙役还没说完,他便突然尖叫起来。原来是陆永年一脚把他要将刀拔·出鞘的手踹了回去,看样子力道可能远不只是足以踹手的力道那么大,衙役被这一脚踹得歪倒在地上,额间渗出冷汗。其余的衙役们眼中浮现出惊恐,抬起头瞥了一眼陆永年和楚沉,低下头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沉默不语。
      楚沉冷笑道:“《大楚律例》载,衙役执行公务时不得无故伤人。怎么,难道本官是把律例背岔了,怎么不知道本官刚才达到了哪一条衙役可以拔刀的情形,各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拔刀以对?”
      楚沉不是宋远、宋遥这两个家学渊源之人,他其实根本不记得《大楚律例》中写了什么。不过他不记得,这群衙役自然更不可能记得,因此他这么一说倒是颇能唬住人。
      那个被陆永年一脚踹翻在地的衙役忙爬起来再次跪好:“大人恕罪!小人刚才只是手滑,并不是要针对大人!”
      陆永年道:“但愿如此。既然手滑,下次来接殷娘的时候,记得和你们彭大人说,自己手滑做不好这差事,不要再来了,记住了吗?”
      被踹的衙役腰间疼痛不已,随着呼吸,痛感一丝丝地往他身体中钻。他咬着牙道:“是,小人冒犯钦差大人,回去自会领罚。”
      楚沉实在不想再和这些人周旋,打了个哈欠道:“他才是你们中的榜样,知错就改。既然如此,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要本官亲自帮你们和彭大人讨罚吗?”
      衙役们这才如梦初醒般纷纷行礼告退。殷娘手脚被镣铐锁着,弯着腰,身子微微有些发抖。楚沉命小德子扶着殷娘,几人一同上楼去。
      驿馆一共三楼,越往上走房间越好,因此天字号的三间房都在三楼。楚沉几人进了中间的天字二号房,一进屋,殷娘便跪在地上。楚沉和陆永年坐定,看见殷娘如此,楚沉忙道:“快起来。”小德子便上前要把殷娘扶起来,谁知殷娘似乎是被吓怕了,无论如何都不起来。
      楚沉十分无奈:“殷娘,你不是人犯,按理说连镣铐都不应待,只是现在兹事体大,怕你出什么事端,才给你上了镣铐。你不要这样,起来坐着,本官有话要问你。”
      殷娘仍是不起来,低着头怯怯道:“民妇自知身份低微,怎能和钦差大人一同坐着。”
      陆永年受不了这拖拖拉拉的事,暴躁道:“你看见那个不听话的衙役是什么下场了吗?”
      殷娘闻言,纤细的身躯一颤,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在了屋内的圆桌旁边。楚沉和陆永年坐在殷娘对面。虽然楚沉并非有意和陆永年一唱一和,不过他们二人的性格倒是十分适合审讯中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楚沉自觉地担起了红脸的角色。他看着殷娘干裂的嘴唇,吩咐小德子:“给殷娘倒水。”
      小德子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茶,殷娘戴着镣铐的手捧起茶盏,顾不上温度是否合适,一股脑地灌了下去,看着空了的茶杯,舔了舔嘴唇。不用楚沉吩咐,小德子又接连倒了两杯茶,都被殷娘一饮而尽。
      殷娘放下茶盏,看着楚沉和陆永年,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大人们见笑了。”
      楚沉摆摆手,道:“现在,殷娘,你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吗?”
      殷娘脸上浮现出羞惭。她低下头道:“民妇是黄家之妻,我家老爷勾结官府,截留民赋,还妄图蒙蔽大人,”殷娘说到这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噗通”一下又跪了下去,抬起头,一双眼睛中全是泪水,“民妇愿意坦承所有,只愿大人们不要为难我家老爷和我的几个孩儿。”
      这话提醒了楚沉。他叫来小德子,让他去找彭县令要殷娘的几个孩子。陆永年让他的小厮和小德子一块儿去。楚沉想起陆永年喜欢动手动脚的作风,再想到之前那几个衙役,猜到这个小厮恐怕和陆永年是一路人,有他跟着倒也不怕小德子吃亏。
      “你且起来。”小德子一去,楚沉亲自上前把殷娘扶起来坐回椅子,安抚她道:“黄吉瑜一案自有人料理。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这个案子。我们来是为了什么,恐怕殷娘子比我们更清楚。”
      楚沉和陆永年出发之前,都被告知了之前在敬县发生的林家家主暴毙、林家的殷姨娘(也就是这位殷娘名义上勉强能算的祖母)的口供,因此已经对自己想要从殷娘口中问出什么有了预设。
      殷娘抬起手,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十分不解:“大人,您在说什么?民妇从小长到大,不过就是在这几个县的一亩三分地里过活,哪里知道什么能惊动钦差大人的事情。”
      陆永年不耐烦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般身世,恐怕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你自己说,对不对,赵娘子?”
      “殷娘”在听到“赵”这个字时,满脸震惊,嘴巴微张,刚才才擦干净的眼泪在一瞬间又一次夺眶而出。她身子一滑,跪坐到地上,一边抽泣一边道:“二十年了,想不到我还有一天,能听到有人叫我‘赵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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