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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走马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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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仪器有规律地运作着,屏幕上的心电图依旧在不停地波动。
里面的病房中一片寂静,江远倚着墙闭着双眼假寐,廖医生下的病危通知书惊得他几夜难眠。
“江教授……您先生怕是没几天了……您做好心理准备。”
“……”江远没吭声,呆呆地站在病房外边儿,用手指扒拉着百叶窗,把眼眯成一条儿缝,往里瞅,愣是没进去。
“江教授……”
“嘘……他还在睡……”
廖远桐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老人打断了,老人双目深邃苍茫,额间有一小块儿疤,眼角满是皱纹,神色平和,没有一丝波澜。
自打进医院工作后,每日面对的便是生离死别,本是件早已麻木的事儿,平常的不能在平常,此刻却叫她晃了神,莫名地噎住,将要说的话生生咽回肚子里去。她觉得再说什么对于老人而言都太残忍了……
廖医生叹了口气,朝远处在长椅上坐立难安地刑警们招了招手,径直走向办公室。嗐,还是跟年轻人交代事宜吧。
江远轻轻地转动门把手,把门拉开,在慢慢旋动把手,把门关上。静悄悄地走到爱人的身边,缓缓地坐在凳子上怔怔地凝望。病床上的老人呼吸均匀,胸口小频率的起伏,脸色苍白,双唇紧闭,很干,没一丝血色。应是护工大意了,人的左手留在外边儿。江远怕他冻着了,想替他掩被子,垂眸片刻扣住那人的手,凑近自己的脸颊,贴了贴。他低了低头,闭了闭眼,双肩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老人的手指动了动,睁了眼,双唇微微张开,喉咙一动,声音干裂而嘶哑:
“阿远……”
“你舍得醒啦……”江远吸了吸鼻子,抬手拨了拨温月深额间的碎发。
“嗯……怎么……哭了?”温月深勾了勾江远的小指,轻轻摩挲着。
“没……被风眯了眼睛。倒是你……睡了那么久,我都等了你好半天了。”江远语调轻快带着点儿哭腔和浓浓的鼻音,似有埋怨。
“我……做了……很多个梦…”温月深已经虚弱的气弱游丝,说得很缓很轻。
“哦?梦到什么了?”
“好多……好多东西……”
“什么东西?”江远拿了条热毛巾,替温月深擦拭,抚着那满手的老茧,温月深手上有条很长的疤,那是7.19案件中为保护证人与毒贩拼死搏杀的见证,也是他一生的荣光。
“全都是你…”温月深的眸中含着情,暖灯斜照着,给他的双目添了一丝光亮。
江远的手不由地顿住了,眼角的泪啪嗒地掉下来了。老人红了眼眶,不言,静静地对上爱人的眼眸。
温月深梦到了儿时爬在墙头摔下来哇哇大哭的江远。江远那会儿才一丁点儿大,像个团子,软软的,稚嫩的皮肤被擦破,洁白的腿上挂了彩,半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了,瞧见鲜血只得哇哇大哭。温月深摇了摇头,轻轻走过去。他比他大三岁,他牵着他的手,他抱起他的人,他哄着他,他给他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他和他从小就一起长,他老是去他家蹭饭。他梦到了故里的那一片又一片的田野,梦到了他爷爷在院落的藤椅上,哼着小调,扇着大蒲扇,享受着清晨的静谧。远处的火车站鸣着笛,车里的人儿望着太阳慢慢没过地平线。
后来啊,温月深梦到了江远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站在三中门口奋力挥手。真是恰似少年风华正茂。他向江远奔去,踩着清风。他勾着他的肩膀,他对他说:“喂,作业借我抄抄。”校园人来人往,书声朗朗,篮球场上的赛事更是如火如荼。
晃神间,已是漫长的黑夜。
他和他的少年,站在田野,仲夏的夜晚,万籁俱寂,晚风在侧,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交换一个青涩的吻。一个动情,而一个却认真。
此番良辰并未停留,一声枪声碎裂了整个场景。顿时火光冲天,警笛长鸣不止,罂粟园里血色蔓延。
“江队还在里面!”
他扔下耳机,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迎着浓烟,喘着气,抱出了昏迷不醒的人。
他听着手术室内医护人员的高呼。那人的心电图变成一条一条直线,而后再恢复波动。
死生一线,不过一念之间。
然而,警钟再一次敲响,温月深再一次看着爱人只身赴险,看着爱人陷入那深不见底的泥潭,看着江远身上沾满肮脏污秽还有鲜血。那没有一丝阳光,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再一次相见,他无力地拿枪对着江远,颤抖地扣下扳机。
砰!
一枪惊起山林中飞鸟,枫山的叶落了一地。无尽的审判得以终结。残忍地折磨,却磨不掉藏于心口的爱意。
下一秒,他看见江远深情款款地攥着那枚戒指,单膝跪下,给他戴上,吻住他的双唇。宾客鼓着热烈的掌声,会场人声鼎沸。
床边的玫瑰热烈而浪漫,他在烛光中眯了眼。烈火燃烧交融着,他微微仰头,心底的炽热蔓延着,缠上对方四肢,一下一下地口击着心脏,贴着对方有力的胸膛。
他们互相撕咬着,纠缠着。
他们交换着呼吸,交换着彼此最坦诚的内心。
“你是我一生最爱的人。”
他在他的耳畔如此说到。
场景不停地在切换着,他跟着跑。他看着他的爱人慢慢老去,他看着斑驳的回忆。喘着气,他觉着双腿无力胸口发疼。跑不动了,跟不上了。也该离开了。
“月深。”他猛地一回头,他的父母,他死去的战友,他离去的恩师都在喊他的名字。他怔怔地向他们走去,走到一半不由地顿住。
“阿深。”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伸手一触,抓不到,碎了一地。
梦醒了。
窗外传来阵阵响声,无数花火点亮夜空,宛若白昼。
“阿远……”温月深无力地唤着。“真好看,很漂亮。”
“我觉着咱婚宴当晚的烟火美。”江远走到床边,扶起温月深,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紧握着他的手,静静地观望着窗外点起千家灯。
“好……我再给你放……”温月深倚着他的肩头,脸窝在他的颈窝,慢慢地阖上了眼。
滴——心电图化为一条直线。
江远搂住温月深,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吻了吻他的眉眼,沉默着看完了那场烟火盛宴。
人生不过是盏缓缓运作的走马灯,千灯点起,不过烟火一瞬。
等到窗外的枝丫落了一点儿红,春花已经开了。
“阿深,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喝的酒。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