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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蛰 ...

  •   ……生病了。
      吵闹的声音传出,温颜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无力感猛地席卷过来。头戴式的蓝牙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切换成了收音机模式,传来滋滋的白噪音声响。
      桌上放着去日本的机票,她转过身,直直看着,突然,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得粉碎。
      她记得,机票是她自己买的。有一天,她睁开眼睛,突然想:要去旅行。所以她收拾了行李,办了签证,买了机票。可是此时此刻却像是终于取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一样,毁掉一场旅行的冲动比去远处旅行的冲动更加强烈。
      像冰淇淋上的巧克力酱,浇上去,裹起来。

      温颜会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瞪着眼睛,说讨人厌的话。她想,这不是她的身体,这一切都是不可控的。她是一片游荡的云,躲在名叫“温颜”的容器里。就像是metagame的主角意识到自己是游戏的一部分,她也只是在操纵不属于她的东西。
      所以任性冲动,可是也不后悔。因为不吃东西一阵胃痛的时候,她想,这不是她的身体;因为拒绝别人孤身一人的时候,她想,这不是她的生活;因为不安和恐惧夜不能寐的时候,她想,这不是她的困意。
      后来,和钟柳亲吻的时候,她想,这不是她的恋人。

      他们是高中同学,毕业以后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两个人再遇见的时候,是在钟柳开的咖啡店。
      那时候是冬天,屋外有积雪。她刚下班,看见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咖啡店,没什么客人,鬼使神差就觉得该喝杯咖啡暖暖身子。她刚走进去的时候没有认出钟柳,钟柳却紧紧盯着她,让她有些不适地皱眉。
      钟柳给她磨咖啡豆,端来一杯拿铁,又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对她说:“好久不见了。”
      温颜低头,咖啡面上浮着奶油,拉花勾出一颗爱心。她抬起脸,困惑地看着钟柳——她点的是黑咖啡。
      钟柳似乎有点害羞地,抬手擦一下鼻尖:“我记得你以前爱吃甜的,就自作主张给你改了。”
      ……以前。
      温颜对他没有印象,对他口中的“以前”也没有印象。只是面前的咖啡冒着热气,她犹豫一下,拿起旁边的小勺子,舀一口喝了。
      太甜了,她不喜欢,像在白纸上蜗牛爬行过,留下奶黄色的污渍,很腻、很缠人、很突兀。
      就像钟柳。
      冷色调里偏偏要加入的暖黄色灯光。
      钟柳和她说高中的事情,好像无意般地提到青春懵懂的敏感。他说那时候的温颜在人群里,好像公主一样闪闪发光,很多人偷偷喜欢她。
      末了,他耳尖红红,小声说:“我也是。”
      温颜没有回复他,脸上挂着笑,好像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内里却空无一物,半点兴趣也没有。她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的高中生活,所以觉得钟柳的话一半在杜撰。钟柳看着她的笑眼,半天,又说:“现在也是。”
      温颜没有当真。

      店里甜点还不错,温颜时不时趁午休的时候去钟柳店里。他一见到她,就放下手上的工作,和她坐到同一桌,絮絮叨叨和她说话。
      钟柳喜欢说高中的事情,希望在两人之间寻出一点回忆,温颜却始终显得兴致寥寥。
      记忆很奇怪,回忆过去的时候,像看电影,看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世界。后来觉得那些故事太老套无趣,不再回顾,渐渐地就都忘了,变成一个公式化的模糊的空壳,没有任何细节能证明那是她的人生。
      所以什么也不记得,她每一刻都像是凭空出世。
      她对钟柳说,她的记忆出现了一些问题,不记得高中的时候发生的事。她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件事,或许是看总在她面前滔滔说高中的钟柳有些可怜,也或许只是觉得烦想让他闭嘴。
      钟柳果然沉默了。
      温颜心满意足地继续吃甜品,钟柳店里请的甜点师做东西很好吃,酥脆的饼干上嵌着巧克力豆的微苦。吃完一块之后,饼干变得有些麻烦,在嘴里留下一阵干涩,咀嚼的时候食物残渣留在嘴里,一口咬下去,有粉末散出来。
      她没再吃第二块。
      钟柳半天没有说话,可是还一直坐在她对面。她端起咖啡喝一口的时候,钟柳说:“那……”
      温颜抬头看他,他好像有点沮丧,眉眼低垂。
      像小狗狗,压着尾巴,小声呜呜叫。温颜想起一只猫,不记得是哪里来的猫,趴在一个人膝头,咕噜咕噜打呼噜。她尝试回想,那是小说、电影还是她自己经历过的一个场景。
      她没想起来。
      钟柳说:“那你和我在一起吧。”
      那天是惊蛰,屋外阴沉沉,有春雷响动。咖啡店外面养着绿植,叶片上雨点哗啦啦砸下来。温颜低头,装作没听到,接着喝咖啡,是她喜欢的曼特宁,温香。钟柳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她就看在这杯咖啡的份上,当没发生。
      可是钟柳好像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语气有些急切地,又说:“我是认真的,温颜,我喜欢你,从高中开始就——”
      话说到一半,他看见温颜低着头,拿起搅拌勺,一下一下,敲击在杯壁上。钟柳一愣,没再说下去。那动作像是有魔力,表达着一切对他的漠不关心。
      钟柳有些灰心,温颜好像确实对他很冷漠,也许他没有机会。可是下一秒,温颜却从漫长的冷漠中抬起头来,问:“有那么久吗?”
      钟柳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他用力点点头,又期盼地看着温颜,等待她的反应。
      温颜终于放下那个金属小勺子,只是眉眼却突然低垂下去。她声音有些缥缈含糊,钟柳却把每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
      她说:“那就试试吧。”

      当温颜说“试试”的时候,钟柳其实有点失望。他知道她的应承应该是与爱意无关,是一种怜悯一般的、消磨时间的乐趣。
      甚至与他无关。
      咖啡店还没关门,温颜今天放假,拿着电脑坐在靠窗的位置,做老板交代的工作,似乎从来没有休息的日子。钟柳在吧台调配各式各样的茶饮,偷偷看温颜,没有一次和她的视线对上过。
      他的女朋友,他漫长的梦,成为现实,摆在他面前,与他疏远。
      温颜合上电脑,垂着眼睛。钟柳调完最后一杯咖啡,解开围裙,蹑手蹑脚坐到她对面。温颜抬起头看他,眼里充满恍惚困惑,片刻才清明。
      沉淀成凉薄。
      “忙完了?”
      她问。
      是他的事,她一开口就问他的事。钟柳弯起眉眼笑,点点头。
      可是沉默卷过来了,他有些害怕,害怕温颜会觉得空气冷冰冰的,卷着尴尬,把她推开。好在温颜好像没那么想,低头喝一口牛奶,抿唇,轻声说:“真好喝。”
      很遥远和陌生,一个天际以上的云雾落在他面前,钟柳原本想,他喜欢的是温颜,还是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少年时代?这个时候却一下云开雾散。
      好像梦,想和她一起编织下去的梦。
      那天高中毕业的时候,刚成年的少年人们轻狂,拉拉扯扯去酒吧买醉,温颜也被推着去了,钟柳偷偷看她,她点了一杯简单的威士忌,冰球卡在酒杯里,转圈圈。
      她总是……微笑着,好像和很多事情无关。喝完酒之后,大家又去唱歌,她喝了两三罐啤酒,眼睛雾蒙蒙的,旁人撺掇她上去唱歌,她摇摇头,说要走出去透气。
      钟柳跟着她走出去,看见她一路往外走,走出商场走到路边,看着车流,闪烁的灯光。她像一个玻璃制品一样易碎,光点简直要穿过她的身体。
      电脑又咔哒一声打开,钟柳从回忆里钻出来,看见温颜坐在他对面,手指敲击。
      “明天……”他不自主地开口。
      ——明天?
      温颜抬眼看他,等他的下文。
      钟柳没有下文,他不知道“明天”两个字怎么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被温颜的眼睛看着,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做。支吾着,也还是舍不得转开目光,停止和她对视。
      “明天我也放假,公司假制是双休。”
      温颜温声说。
      好像,把他的灵魂一下拽回来,安心又充实,钟柳轻轻点头,问:“明天你也会来吗?”
      温颜不说话了。

      是内敛还是冷淡?波澜不惊的表层以下,究竟存不存在汹涌的情绪?
      那天她到底有没有跳下去?有没有撞过去?有没有喝下去?有没有划开?有没有瞪大眼睛、接受死亡?温颜想,或许每一个接近死亡的在脑内演绎的瞬间,都已经发生过了,不然她不会这样,失去知觉。
      钟柳第一次吻她,凑上前去,试探地问:“温颜……”
      她没有拒绝,直愣愣地看着钟柳,他就像受足了鼓舞,轻闭上眼,抓住她的手,把嘴唇覆在她嘴唇上。
      温颜睁着眼睛,看见钟柳近在眼前的睫毛,觉得自己像一个鬼。他吻完了,藏在她肩头,小声撒娇:“好喜欢你。”
      有时候钟柳会说幼稚的话,说“永远”和“以后”,温颜却不确定,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一片荒凉的沙漠,只有一轮晕开的日轮在天上,发白的一个白色圆盘,照在干枯的黄色沙堆上,寸草不生。她不回应钟柳,钟柳也不问,只任由一种黑色的、急速增长的藤蔓在两人之间缠绕,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好像年迈的石膏等着日光和雨水把他们两人都洗刷得斑驳,这样他们才能找寻到属于彼此的和谐和安宁。
      温颜说,我希望他们在一起。她悄悄伸出手,手指捻搓着钟柳的衣摆最下方,棉质的白色T恤衫在她指尖留下滑腻的触感,好像有洗衣粉香气在空气里,虽然阴雨绵绵,却有阳光般的清爽。
      只是爱意浅薄。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吵架,钟柳红着眼眶,有些歇斯底里,他说:“我都看见了!你想自杀,你想死,我知道,从高中开始就一直是那样——可是我呢?和我在一起之后呢?”
      温颜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是两人交往的第三年,钟柳喜欢仪式感,早早地就告诉她,要为她准备一个周年纪念日,温颜觉得很神奇,很自然,很细腻,所有事情都没有预兆也不出预料地发生了。
      那一天她看了钟柳精心选的电影,回家的路上,甩开他的手。她有点头痛,抬眼看钟柳,觉得他很陌生,就好像精心包裹的巧克力外壳正在一点一点融化,她还认识他,还记得他,可是一点也不能接受与他之间的亲密,三年的时间像一个梦飞快滑过去,她对他有些反感,几乎发生在一瞬间,无缘无故,上一刻她还把他当做生命的一部分,下一刻却与他彻底割裂。
      也和她自己割裂。
      她开始觉得刚刚看的电影无聊至极,就好像看电影时流的眼泪全都与她无关,不一会儿又觉得刚刚吃的晚饭让她反胃,她想蹲在路边把手指伸进喉咙把那些残留物全部都呕吐出来,可是理智没有让她那样做。钟柳觉得她很不对劲,走过去想确认她的状况,温颜才想起要和他说话。
      “我生病了。”温颜说,“我不喜欢你了,我们分手吧。”
      温颜从来不说分手,有些时候也不说恋爱,钟柳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很游移,像一块用久了的肥皂,薄薄的一片,若有似无地散发香气,他直觉她想让它碎了,然后换一块新的。所以钟柳不说话,又想牵她的手,温颜没有躲过去,她似乎根本不记得怎么躲开别人的爱意,钟柳牵着她的手,安心下来,说:“你生病了,我知道,冷静一点吧,我会陪着你的。”
      听着他的说辞,温颜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越是有人陪在她身边,她就越怀疑自己的立场和存在本身,她轻轻摇头,想抽出手,钟柳却紧紧握着,握得她发疼。温颜看向他的眼睛,他垂着头看两人交握的手,眼里有种迷醉的恍惚。
      “我知道。”
      钟柳说。
      “我一直都知道。”

      他原本不喜欢她,即使她在人群中闪闪发光,像是落入凡尘的仙子,即使周围人提到她的时候总有暧昧的揶揄,但那与他无关,他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那是牢不可破的一个框架。
      她在天台上准备往下跳的那天,他抬头看见她。仿佛是注意到楼下有人,温颜目光闪烁一下,欲盖弥彰看向天空,不一会儿就被明亮的天色刺痛。
      她在化学教室对着那瓶标记剧毒的玻璃瓶发呆的时候,他也在她身边,老师让他去化学教室搬东西,他打开门,温颜的手一颤,玻璃瓶碎在地上,液体四溅。
      她买了雕花的匕首,躲在房间里,离漂亮的脉搏只差毫厘,门却突然被敲响,她对学校说感冒藏起来,老师派了学习委员钟柳到她家送笔记。她拿着匕首,几乎冷漠地看着他。
      毕业的那一天,在川流的车辆里,她微醺,露出微笑,避开红绿灯和人行道,雀跃地跑到路中央,只为了与迎面的银色车辆撞个饱含死亡意味的满怀。钟柳几步跑上去,把她拉回来,落在怀中。
      她眨眨眼,说:“谢谢你。”
      钟柳知道她并不感谢他,可是心怦怦跳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她总是人群聚焦的地方,却有一个被他频频撞破的阴暗的秘密,这种独他一分的快乐——谁也不知道的快乐。
      他不想解救她,他想看她受折磨,然后靠近她,享受被她渴求、被她需要,想要她除了他身边无处可逃。
      他也享受她不知道这一切。
      却不知道她会全然拒绝。
      她如他所愿,迷茫地问他:“你知道什么?”钟柳就开始歇斯底里,把珍藏起来的具有胁迫意味的台词表演给她,内心被自我满足充盈。
      他说:“可是我呢?和我在一起之后呢?”
      那时候城市霓虹交织,夜晚喧哗,车流在旁边的行道上驶过,温颜抬起头,在嘈杂的城市声色中看着他,面无表情。
      她说:“你不是这么想的。”
      那是最后一天。
      说完那句话,温颜转身走了。钟柳没有回过神,张着眼睛好久,温颜的声音像是一团雾,在空气里散开了。晚风熏着,钟柳眨一下眼睛,温颜已经看不见人影。
      “太荒唐了,”钟柳喃喃自语,“我自找的。”

      那天回去的路上,温颜给自己买了个冰淇淋。惊蛰的时候,天气还很冷,冰淇淋不容易化,她拿着冰淇淋,一口也没有咬。
      她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失落,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可是这具身体却轻盈而快乐,甚至像个孩子一样故意去踩街边积雨的水洼。她一个趔趄,冰淇淋落在地上,才终于觉得有些沉重。
      她看见一个少年,定定地站在她面前,是高中时候的钟柳。她也站着看他,记忆回温的陌生感觉让她有点迷茫。
      是毕业那天,他把她从疾驰的车辆前拉回来,有点委屈地说:“你怎么又这样了……”
      温颜说:“以后不会了。”
      她高中毕业之后一次也没有动过自杀的念头,他却全是骗她的。
      一道闪电破开,轰鸣的雷声划破回忆。温颜低下头,看着冰淇淋落地后的一地狼狈。
      遗憾像一阵轻烟略过,飞快远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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