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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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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柳接到电话,说温颜吃了很多药,送了急救。他挂断电话,车掉头去了医院。
他有点累了。
药是钟柳给她的。温颜很长一段时间都乖乖吃东西,有时候运动,有时候看书,她说:“哥哥,我病都好了,只是晚上还睡不着。”钟柳就给她安眠药,没敢多给,一天一颗,没想到她会藏起来,一次全吞下去。
家里的东西都用泡沫板包着,能自杀的道具也都藏了个一干二净,不肯吃东西的时候就煮一碗粥强硬地灌下去,最严重的时候,把她锁着、关着。
她还是要死。
她躺在病床上,窗户外面有阳光照进来,照着她的脸,纸一样的苍白。钟柳看着她,面无表情,像看一张纸。
他想把她撕了,烧了,然后和她一起死。
温颜在病床上闭着眼睛。
她是那个女人带过来的孩子,父亲让他叫她妹妹。那天是冬天,她穿着粉红色羽绒服,像个团子,也不怕生,直直看着他。
眼睛让他想起星星。
父亲笑眯眯地,把温颜抱起来,让她对着钟柳叫哥哥。她乖得很,声音像蜜糖,说:“哥哥。”
钟柳皱起眉,他还很陌生,叫不出妹妹。那天是周末的晚上,落地窗外,中心公园的方向炸出一朵烟花。温颜顺着声音转过头,看烟花,安安静静,不说话。
温颜小他一岁,脑子很聪明。父亲带她做了跳级测试,拜托年级主任,和钟柳一个班。在学校,她也叫他哥哥,他都应,只不叫她妹妹。找她有事的时候,连名带姓,叫温颜。
从小学,到初中,又到高中,做了好久的同学,好久的家人。她变得很漂亮,变得很活泼,在人堆里笑闹。
她学会弹吉他,弹好听的歌,在学校唱歌比赛拿了奖,奖品是一千块钱。她偷偷买了最新款的MP3,买了外国进口的耳机,晚上敲他房门,递给他礼品盒子,笑着说:“哥哥,生日快乐。”
礼物她精心包装过,天蓝色盒子绑着浅粉色缎带,夹了小卡片在外面,她亲手写的祝福。他不喜欢听歌,却还是收下了,一直留着,没舍得拆开。
有一次温颜发病的时候,把盒子捣得稀碎,卡片撕毁,MP3和耳机也摔在地上。钟柳那次难得没有哄她,沉默地把零件都拢起来,想找人拼好。可是公司已经停产了,坏掉的零件也没有第二个代替品。
他不想要新的,新的不是她送的。
温颜很黏他,大学的时候和他考到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学校,只是专业不同。她还是叫他哥哥,有人听了,让他帮忙给她递情信,他都收着,暗里全部撕碎扔进垃圾桶里。
有时候,试探地问,好像在聊天的时候随口一谈:“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颜摇摇头,他就觉得安心又愉悦。
他想,他生病了,要是温颜和那些人在一起,他要发疯。
可是温颜一点也不知道,没多久,高高兴兴告诉他,她新交了男朋友,是社团活动认识的,他们都喜欢魏尔伦,两个人聚在一起谈诗,时间过得很快。她说:“哥哥,我觉得我会和他结婚。”
她不知道。
钟柳垂下眼,把匕首从那个人手背里捅下去,听见嚎叫声,难听得要死。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他用了点小计谋,那个人就和温颜分道扬镳。温颜没有哭,一切照常,只偶尔和朋友们说失恋了,要多出去玩,玩笑的语气。
钟柳和她说:不要难过,那个人和她在一起不过是虚荣,因为大家都喜欢她,所以那个人也喜欢她。
温颜顿了很久。
她说:可是他确实很喜欢魏尔伦啊。
钟柳没有说话,他也可以喜欢。那个人不过是装出来的,但是为了温颜,他也可以从心里喜欢那些卖弄音律,矫揉做作的诗文。
大二那年,放暑假的时候,钟柳的导师联系他做实验,要晚回去两天。他在火车站,和她依依不舍地道别,温颜笑:“哥哥像个小孩子。”
钟柳不说话,有奇怪的预感。
预感在第二天就应验了,一大早,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屋外云霞泛白,盛夏里冒寒气。他收到温颜的电话,一下就接了。
电话那头,温颜声音颤抖着:“哥哥……爸爸和妈妈……自杀了。”
她叫她的母亲“妈妈”,叫他的父亲“爸爸”,就像叫他“哥哥”一样。
钟柳看了案发现场的取证相片,两个人摔在水泥地上,像两团泥污。温颜拉着他的手,不肯让他走远,小声说:“妈妈想推我下去。”
警方初步判定,他们自杀和邪教有关。
那天在天台上,两人笑得诡异,牵着她的手,要把她往外拽。他们好像很久没吃东西,瘦得可怕,力气也小。温颜奋力挣开,转身就跑。
跑到底层的时候,一圈人围在楼口,吵吵嚷嚷。温颜透过人群,看见一片一片鲜红。
钟柳悄悄和她十指相握,她垂着眼,神情恍惚,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他心空一下,念头有点扭曲,想,这两个人,死得不算冤。
那年夏天,温颜不像平常那样和朋友出去玩,把自己关着,只肯和钟柳待在一起。头一次肯出门的时候,是钟柳去超市采购,她吉他琴弦弹旧了,要和他一起去买。
他们在超市推着购物车,钟柳问她要吃什么,她答不出来,摇头。钟柳给她买了芦荟酸奶,还有好多切片水果糖,他记得她爱吃的。果然她看见他往里拿的东西就弯起眉眼笑,说:“还是哥哥了解我,我正想吃这个呢。”
钟柳看着她的笑脸愣住了。
那是父母死后她第一次笑。
她笑起来很漂亮,像一个当红的女演员。钟柳感觉超市里有好多人看着她,都看见她笑,就一阵心烦。他去拽她的手腕,却被她触电似的抽离。
钟柳看着她,她惊魂未定,半天才和他对视。
她说:“哥哥,那时候妈妈就是这样拉着我的。”
温颜在阳台上和朋友打电话,约好隔天出去玩,挂断了转头看见钟柳朝她走过来,手上端着一碟切好的蜜瓜。她眼睛一亮,收起手机,朝钟柳笑:“哥哥对我真好!我去洗个手就来吃。”
父母的死好像对她影响越来越弱了。
……再死一个?
钟柳把果盘放在小茶几上,拉她的小指。温颜不解,却还是顿下脚步。他从果盘里拿出一块蜜瓜,递到她嘴边,说:“我喂你,不用去。”
温颜乖乖张嘴吃了。
钟柳又问:“你明天要出去?”
温颜嘴里塞着东西,一边嚼一边点头。钟柳一下子沉下脸:“之前不是都不出去吗?”
她把东西咽下去,回复:“会憋出病的。放心吧,哥哥,我没事,他们都担心我呢。”
楼下有孩子在哭闹,叫喊着,好像在向大人要什么玩具。
钟柳沉默地,又拿起一块蜜瓜。温颜照例张嘴等他喂,他却附身过去,把蜜瓜扔到一边,吻她。
他舍不得闭上眼,眼睛微睁着,观察她的表情。
不可思议瞪大的眼,像对他的酷刑。
他吻完,手紧紧环着她的腰,恳求:“明天……不要出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传出来,叫他“哥哥。”
“哥哥……你怎么了?”
钟柳听不得,他要怎么说?他发了狂,要抱她,要吻她,要把她关起来,要让她眼里只有她一个,要她也发疯一样地爱他,他要怎么说?
隔天他没有让她出门,把她的联络工具也都藏了起来。
开学的时候,他在学校周围租了房,和她两个人住着,只不准她独自出门。他申请转了专业,和她寸步不离。他和她诉说爱语,满足她除了和外界接触的一切需求。
温颜没有反抗,也没有再和其他人往来,他就以为她也喜欢他。就算她之后再也没笑过,他也捏造虚伪的甜蜜,认定两情相悦。
直到她第一次寻死。
那天她在浴室里,好半天没有声音。钟柳感觉不好,推门进去看。浴池里有红色蔓延开,温颜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眼紧闭着。
他知道她在报复他,还是慌了神,送她去急救。
她被救了回来。
从医院回来之后,钟柳没有放她走,只把刀具都收起来,看得更紧,生怕她又去自杀。
她第二次自杀是在钟柳毕业那天,那天原本也该是她毕业的时候,但是钟柳不许她去参加毕业典礼。温颜没有出门,说要办一个只有两个人的毕业典礼,她想吃蛋糕。
她好久没主动和他说过话,尤其是……她说“只有两个人”。
钟柳被她短短几句话冲昏了头,确认过危险的东西都被收起来,才出门。温颜喜欢的蛋糕店不算太远,开车过去很快能到。他挑了个她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想象她对他笑。
她没有笑。
她取下吉他的弦勒自己的脖子,差点成了死人。
温颜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有一轮明月,挂着,看不清星星。
她转过头,钟柳像是累极了,伏在床边睡着。
她的哥哥。
温颜看着他露出来的半张脸,哥哥生得很漂亮,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
长大了也还是漂亮,睫毛纤长,轻轻颤动,月光在上面跳舞。她伸出手,沿着轮廓勾画,假装碰到了他的眼睛。
她的哥哥。
温颜的动作很小,但钟柳还是察觉了似的,睁开眼,苏醒,抬起头看她。她的手在空中来不及收回,被他两个手握在手掌里。
他没有说话,看她,她也不说话,看他。
好半天。
是温颜先开口,她说:“哥哥,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有好多血,好多狰狞的面孔,要她死,层层叠叠,绵绵不休,她无处可躲。
钟柳眼里有疲色,说:“回去吧。”
她的哥哥。
父母死后,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他却不愿意做她的亲人。
温颜没有回复,看着他。钟柳分明倦极了,对着她还有无限耐心。她又转过头去看月亮,明晃晃的,像太阳一样灼眼。
然后,她听见钟柳的声音说:“如果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她哑然,不愿意看他,就直直盯着月亮,视线几乎发黑。
钟柳低头,吻她的手:“温颜,我一直陪着你,死了也陪着你。叫我哥哥也好,我都陪着你。”
他想了很久,不能放她出去,不能让她喜欢别人,或者被别人喜欢,宁愿她死掉。
温颜这才转过头看他,眼中却是困惑。
她不知道。
钟柳已经无所谓她知不知道,凑过去吻她,不停地。
黑暗里延展出一寸寸的绝望,悄无声息,也肆意猖狂地四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