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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烟花簇 ...

  •   地上的雪融进土里,大地又被新雪覆盖。水面的坚冰,化了又结,结了又化。
      一声雀啼掠过,只等辞旧迎新的炮竹一响,冬日消退,万物便要解禁了。
      寒酥这些日子天天来废宫里学字。
      起先一日只能学二十余字,三日过后便能一日记上个半百了,再过了七日,每天竟能写上个百字了。不过两周,却是认了一大半了。

      萧离暗暗心惊,未曾想这小小少年悟性如此高,学得如此快。他不过想借此传授他些为人的道理,以免这“唯一的人证”日后走上邪路歪道。谁想,这本就是璞玉而非朽木。
      他猜这小少年私下一定悄悄地练着,半月来,那几寸长的树枝快被磨短了一半。有天赋且刻苦,若不是困在宫里,怕也是有机会做个学富五车的翰林郎,可惜……

      萧离有一刻的愣神,倏忽间,后面的人一脚揣在他的背上。
      又是熟悉的麟德殿前的空地,萧离伏在地上,一双绣着金丝线的长靴在他身边来回踱步。
      朱公公入狱后,新上任的李公公捋着嘴角痣上的毛须,笑出一口大黄牙:“陛下在除夕之夜的大典上请你,那是陛下仁厚,磨磨蹭蹭的作甚子!”

      身后紧跟着的小太监忙上前道:“公公你和一个傻子置什么气,他哪里听得懂哟。”
      今日是腊月三十,大昭天玺三年的最后一天。于旁人来说,是阖家团圆之时,于萧离来说,他不过是皇族团聚时,助兴之物。
      萧离被拽起。拖进大殿时,他的双目无神,他的四肢麻木着,恍惚中,他突然在想:那个叫寒酥的少年此刻在做什么呢?

      一年中只有除夕夜,宫里没有夜禁。
      刚过晌午,大家手里的活计都忙完了,畅音阁的小戏子们便松快起来了。
      “我们入宫多久了?”一个小戏子磕着瓜子问道。
      “一个多月了吧。”另一个小戏子坐在他旁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右手偷偷伸去抓了堆在面前的瓜子。
      “你们说,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都要在这宫里做太监了哇!”一个小戏子抖出手帕,作搵泪状。

      听罢,那偷瓜子的小戏子右手转个弯,急急忙忙捂住礻当,骂道:“你丫别乱说。”
      青牛大大咧咧地伸手抓了一大把瓜子,那嗑瓜子的小戏子瞪了他几眼,却也不敢吱声,只好去打刚刚妄图偷瓜子的那个小戏子。
      “应该不会的,太子只是关禁闭,又没被废。精心挑选的‘玩偶’坏了,谁承担得起呢?”青牛嗑着瓜子,轻蔑地扫了眼众人。
      大家霎时间噤声了。

      这时,小豆子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双手撑在桌上,狂吸几口气“跟你们说个朝歌城里的大消息……”,小豆子向众人招招手道,“云督公请江北的一个师傅,做了个超级大烟花!督公不是在城西有个宅子嘛,据说放的时候方圆几里都能看到!”
      一句话盘活了刚才尴尬的氛围,大家纷纷七嘴八舌地问道:
      “真的吗?不是说城内禁放烟花的嘛?”
      “拜托,那可是云督公放的。”
      “在哪儿能看到?我要去!”
      青牛给小豆子倒了杯茶水,小豆子喝完一抹嘴,,耸耸肩道:“可惜宫墙太高,距离太远,咱们啊……肯定看不到咯。”

      “切!那你说个屁!”有人甩了甩袖子。
      几个脾气火爆的,作势要来揍小豆子。青牛把手里的杯子一放,那个人突然就蔫了。
      “嘿嘿!”小豆子眼珠一转,接着道,“这事妙在,皇上已经快十天没有召见督公了,云督公独自跑去宫外宅子放烟火,怕是也要像这烟花……”
      青牛看了小豆子一眼,他顿时噤了声,把倒豆子一般的话全吞豆子似的吞了回去。
      “朝歌的大人物就是不得了啊……”众人感叹道。
      “云督公宅子在西北,要是在皇宫西北角,爬上个高点的东西,是不是就能看到些?”有人嘀咕道。
      “话说皇宫西北角是哪儿?”嗑瓜子的小戏子随口问道。
      “好像是废宫耶……”众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寒酥一直坐在一旁,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到众人的谈话,搁下了树枝,走了过去。
      “我说,牛哥你管的那流云台,要是上去了是不是也能看到?”
      “瞎话!流云台直插云霄,那可是能俯瞰整个朝歌城!”
      小豆子拍了拍青牛的肩,正准备吹嘘一番,忽觉有人揪住了他的后领子,回头一瞧是寒酥。
      寒酥二话没说直接扯着他的腰带将他往外拉,小豆子“啪嗒啪嗒”被拽着向后退。
      青牛瞥了一眼,把小豆子没喝完的茶水一口饮尽了。

      出了院门,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寒酥松开了小豆子,环顾四周后,悄默声问道:“东西呢?”
      小豆子呼出一口长气,从兜里掏出个锦囊。寒酥打开一看,又嗅了嗅,扎好揣进怀里。
      “寒大爷,尚膳司以前只防老鼠,再不久就该防我了。天天给您顺这顺那,我不要命啦!”
      “那我们俩换回来?你去废宫,我自己去尚膳司顺。”寒酥把着臂,倚墙说道。
      “嘿嘿嘿,这哪儿能呢……我……”小豆子立马赔个笑脸。
      “你有陶甑吗?”寒酥正色道。
      “我倒是背过不少黑锅,你要吗?”
      寒酥拍了下小豆子的脑袋:“蒸糕点的陶甑,有吗?”
      “什什什什么?”小豆子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你要说没有,我是不会信的。上次那糕点,应该不是御膳房的吧。”寒酥挑了挑眉。
      “哈哈……怎么不是呢……”小豆子开始装傻。
      “哪怕没吃过御膳,我也知道御厨要是这手艺,早死上几十遍了。”
      “可你不是说过挺好吃的吗?”小豆子嘟囔道。
      “你那陶甑里是不是还有蒸剩下的糕点?”寒酥双眼放光。
      “你不是嫌弃得不行吗?要那干啥。”小豆子忿忿不平。
      “把你的调料给我点。切!有了这攒了半月的面粉和陶甑,我还不信我做出来的没你的好吃。”寒酥白了个眼,“快,带我去拿陶甑!”
      小豆子蔫了吧唧地往前走,忽然又被一把拽住。
      “那云什么的烟花什么时候放?”
      “亥……亥时吧。”
      “那赶上。”寒酥灿然一笑。

      萧离离开麟德殿时,寒风扑面,吹得他脖颈一缩。相较冬至宴会上的群贤毕至,今日的岁宴上只稀稀疏疏坐着些大臣。
      走出十几步远后,萧离似有所觉,下意识回了头,刹那间,与殿阁大学士江舟的目光撞在一起。俩人望进对方眼中,皆是一怔,纷纷别开头。
      冷风吹得萧离清醒了些,他快步离开了。

      废宫里阴气沉沉,萧离绕过几株梨树,察觉屋前空地上,有一团火舌在夜色里舞着,远远看去,好似鬼火。竖起耳听,似有人从屋顶上落下。他的手拂过衣角,月光下指缝里的银针一闪。
      不疾不徐地走近,那人影偏偏跑了过来。萧离眉头一皱,银针已夹在指间。

      “梨仙!”
      未曾想竟是寒酥。萧离手腕一旋,那银光便消失了。
      “你来做什么?”
      “做饭。”寒酥笑出一口白牙,握住萧离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来到屋前,寒酥松开手,蹲下来摆弄着什么。萧离低头看了看刚刚被握住的那只手,余温已被风吹散。
      萧离一瞧,竟是个五寸高的小小釜甑,皱眉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嘿嘿,借的!”
      只见那釜甑,下面烧着火,中间蓄着水,上面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在做什么?”萧离略带好奇地弯下腰。
      “蒸糕点。大年三十蒸糕点,明年就能长高点。”寒酥拍了拍身上的面粉,哼着不知哪里来的街头童谣。
      寒酥眼神滴溜溜直转,好似漫不经心地道:“梨仙你往这儿稍稍,挡着这个火光,别让人瞧见了。”

      闻言,萧离看了看甑底的火,不解道:“你这火是拿什么点起来的?”
      按理说,宫里木炭分配严格,刚下完雪,树枝都是潮的,也点不着。
      寒酥一听,像炸了毛一样,十分熟练的往后直退,一直退到门前的梨树旁。
      萧离站起来,皱着眉看他。
      “那是点的你房里床下那本书。”撂下这句话,寒酥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直往树上蹿。
      “我房里床下的那本书……”萧离默念了一遍。

      待萧离反应过来,再瞧时,目光里早没了寒酥的身影。抬头往上望,寒酥早已经踩着树枝往上爬了好几丈,身手矫捷似猿猱,怕是爬过的树能凑成片小树林了。
      寒酥不遗余力地吭哧吭哧蒙头往上爬,可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声。他回头扫了眼,只见梨仙还站在树下,仰着头望他,仿佛在瞧一只猫,或者一个……傻子。
      “你怎么不追杀我?”
      “我为什么要追杀你?”萧离实在没忍住,白了寒酥一眼。
      “我烧了你很重要的东西啊!”寒酥欲哭无泪,差点咆哮。
      “你当我看不出,这是烧的是件衣服。”萧离捏了捏指尖的灰,抬头问,“你今天穿得挺少,是把里衣脱下来烧了吗?”

      寒酥无奈扶额,北风一吹,打了个哆嗦。手心汗涔涔的,风一刮,差点打滑,急忙双脚勾住树枝。他往西北边一瞧,顿时急了:“梨仙,给个面子,你就假装追杀我一下呗。”
      “我劝你赶快下来,你那树枝可脆的很,一会儿你掉了,我可不接。”萧离负手淡淡道。
      “哈哈哈,我们家乡的习俗,除夕夜要登高,来年可以长高。梨仙你要不要……”自挂东南枝的寒酥灵台一片混乱,逐渐开始嘴瓢胡扯。
      “你挂着吧,毕竟在你这个年纪我可比你高两个头。”萧离正欲转身揭开那陶甑的盖,突然耳畔传来细微的断裂声。

      “救命啊,我要抓不住了!梨仙救命啊!”
      萧离叹了口气,足尖轻点,踏了三步。
      一步点在地上,一步蹬在树干,再一跨步已落在了树顶。
      恍如飞鸿踏雪,凌虚飘行,有如御风,其去无端,其来无迹。除却风声,不过衣袂翻飞之声。
      跃上树顶,萧离一把扯住寒□□前的衣襟,正欲带他下去。
      原先瑟瑟缩缩,就差痛哭流涕的寒酥,突然睁开明亮亮的眼睛,指着萧离身后,大喊道:“梨仙你快回头看!烟——花——啊——”

      萧离刚想回头,那根树枝终究没能坚持住,硬生生断了,寒酥往后一仰,落了下去。
      下坠的瞬间,寒酥看见一簇烟火在半空盛开,驱散如墨夜色,叫明月黯淡,令山河失色。
      许是烟火太亮了,他看见梨仙的脸上有一纵即逝的慌乱,接着他的腰间缠上了绳索,他悬在了半空,就像被风托住。

      乍明乍暗间,寒酥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想,他一生中还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的一刻,只可惜了,本想给梨仙送份惊喜的,自己倒是看个够了,可梨仙背对着烟火,只怕是没瞧见吧。
      寒酥遗憾地咂咂嘴,坐起身来,却发现萧离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在树上出着神。
      “梨仙!”寒酥唤道。
      萧离这才回过神,从树上一跃而下。
      方才没瞧见萧离是如何飞上树梢的,如今看见他轻松跃下,寒酥霎时看呆了,心道,幸亏没惹得“追杀”,不然他再苦练十年爬树,怕是还没爬上就遭大卸八块了。他为自己逃过一劫暗自庆幸,却仍是觉得遗憾:

      “可惜了梨仙,你没看见刚刚那烟花,贼大!贼亮!”寒酥比划道。
      萧离坐在寒酥身边,说道:“看见了。”
      “你背对着它,怎么可能看见呢?”难不成梨大仙脑袋后面还能长眼睛,寒酥托腮沉思。
      “的的确确看见了。”萧离转身,看着寒酥的眼睛,笑着说道。

      烟花亮起的那一刻,萧离看向寒酥的眼底,从这样一双眼睛里,看见了漫天星辰倾泻而下,看见东风夜放千树花开,看见了只有自己方能看见的烟火。
      在除夕深夜里,有人在百岁的老梨树梢头,邀他看一场亮如白昼的烟火,可幸的是,他看见了。
      从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了一场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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