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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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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继良是恒县上个时代有名的混混,从城南到城北,老娘教训自家青春期里躁动的混小子一概拿他做例。逞强耍狠蹉跎岁月,几进宫来来去去也到了不惑之年,回头看自己瞎混的那些年实在可笑,丁点儿名堂没有反而让他在这个年岁四处碰壁。
劳改犯的称呼在条文中被抹去却从未在生活中消散。
没有学历数不尽案底的曹继良带着一张寥寥几行就写完的“简历”见到一个张贴着招聘启事的小店就进,他是决心要改好的,还专程去文具店买了个塑料文件袋以免将这张有些分量的纸弄皱。对方见到有人应聘起初都挺热情的,待看完他的资料便成了客气又尴尬的笑,一边婉拒还要一边打量他的神色,生怕这人一不高兴就抽刀来砍。不管是运水泥还是洗碗,没一个招他。
于是他回到恒县找从小关照他的表哥借了点钱盘下一家小店,再半劝半拉的把从前跟着他混的那群小子一起带到了A市。曹继良还是大哥心态,他觉得既然自己先趟了歪路摸清了要吃多少亏就没道理让他们也步后尘。
学了小半年技术,钱即将吃紧前一家洗车店张罗起来了。这一带当时还是到处挖得乱七八糟的荒凉工地,因此店转到手的价格便宜。出入工地灰大,许多车主都习惯在他们那儿洗洗,就这样生意还不错能负担每个月的开支,长期下去不仅回本还上了表哥得钱还过得比较滋润。七八年过去,昔日荒无人烟的开发区俨然已是炙手可热的新城,曹继良的店扩了几次,除了最初几个老伙计还招了不少工。
他确实被改造得彻底,或许还学会了回馈社会,这不,招了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年轻当学徒。
八月燥热,年轻人布料洗得稀稀落落的T恤兜不住汗浸湿了半背,贴在劲瘦的肩背上不觉脏污油腻反而有些朝气,就像塑胶球场上热气腾腾的大男孩。
他正专注的擦洗着一辆深灰色的轿车,眼神专注,紧盯一块小污渍,把视线都陷进钢铁外壳里。
故而,他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正打量着他。
水枪喷洒、抹布拧甩与机器轰鸣间骤然出现一个清脆的女声,洗车店忙活着的人们视线慢慢从鳄鱼皮纹的高跟鞋移向笔直细腻的双腿、飘垂的衬衫,最后落在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上。
是个年轻女孩,他们店里的老顾客,对面商业街中闹中取静的糕点店老板。
常接待她的徐师傅与她攀谈着,言语间带着歉意。
徐师傅边指着不远处的深灰凯迪拉克向女孩致歉边透过车窗催促躬身在座椅间的人影,车主一早就把车开过来了,这会儿还没给人洗完,他怕客人以为他们店趁车主不在就任人插队。
“新来的还没过试用期动作不利索,您多担待,就快好了。外头热,走,去里面等!待会儿多送您张券!”
说罢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眼神无言地在暗示些什么,女孩看过去猝不及防对上了刚从车座间起身的男人的眼睛。他铺好最后一张牛皮纸,车窗和车身的夹角间冒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隔着老远女孩都能看到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用挺直的胸膛掩饰着紧张。
男人的板寸刮得乱七八糟,长的长短的短,偶尔一处还成了陷下去的洼地。是有点迟钝,不过那双眼睛挺亮。
眼神迟迟没有错开,这下轮到女孩尴尬了,她连忙回神偏下头朝徐师傅笑笑。
“理解理解,反正没人考勤我,不着急。”
跟上徐师傅的步伐走进店里没凉快两下外面就好了,年轻人冲里面克制地喊道:“徐大哥,好了。”
旁边另一位工人曲起手指敲在他冒着毛茬儿的头上数落调笑几句。
“笨,该招呼客人,喊老徐顶什么用!”
他依言逆着光看过去,嘴张了几张,支支吾吾将话说完。
女孩冲他一笑,微微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跟着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老徐还真多给她拿来了一张折扣券,招呼了另一位师傅把她的车开出来。
“你们老板挺有社会责任感的嘛,我看洗的不错,自力更生不容易。”
“政策优惠嘛,您懂。”
女孩转着车看了一圈,客套完利落地上车关门朝着对街开去。
而洗车店新来的小工还立在原地呆呆看着越行越远的影。
刚才那位三十来岁的大哥则叼着烟问他:“看什么呢?好看吗?”
“好看。”
“哈哈哈你们瞧连小严都知道美女好看。”他背过身朝向人群,笑得烟灰随着面部的颤动一截一截地掉,“傻小子别看了,人都走远啦!就是留在这儿能看上你吗?”
被叫做小严的青年人充耳不闻他们的揶揄,只一个劲儿地乐。
“她说我车洗的好呢。”
低低的,像说给自己听。
确实,葛希文是个标准的小美女。
挺拔匀称,五官舒展。
良好的锻炼习惯不仅给了她光洁紧致的皮肤,还使得她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劲儿,直把整个人的精神往上拔,气质加成百分之百。
或许是糕点店老板的缘故,她身上总有一股甜香,是使胃和神经都熨帖的味道。
她的店开到这里一年多,线上线下小有名气。记得开业那天周边的商铺都收到了蓝时轩送来的一盒精致点心。店如其名葛希文的店专做传统糕点,还原古代文学中的方子十分新颖,在这个网络时代很快就打出了招牌,网上有食客笑称他们家的点心是喝过老墨水的。
葛希文的爸妈与全中国所有中年家长一样都认为只有医生老师律师公务员才是正儿八经的好职业,他们对女儿的规划清晰明确、毫不松口,认准了这几个方向,葛希文脑子里一个个宏伟的蓝图皆被扼杀在了摇篮。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俩突然转了性,在她大三那年提出可以支持她做想做的事,比如创业,于是一毕业已经描摹过无数次的蓝时轩立马从畅想走到了现实。
葛希文找来两个中文系的学生、三位中式糕点老师傅就把旗子张了起来。啃了无数大部头,埋进书香油墨,终于熏显出古朴传统的食物香气,在西点遍布的市场异军突起。
此外,盘店装修运营造势全是她一人搞定,葛希文还在朋友圈调侃自己是女超人。
葛希文取走车后也到了洗车店的饭点,暑热难当穿梭在不断吸热的铁家伙之间更胜,烈日把皮质座椅烘烤出了闷人的气味很倒胃口,洗车店的男人们打着赤膊偷开几瓶冰纯生才勉强囫囵吞下无滋无味的盒饭。
下到十几岁上则无限制,男人们聚在一堆总会开点带颜色的玩笑。
只有那个年轻人规规矩矩坐着,衣服穿得严整也没接话,他听不懂。捧着有点烫手的饭埋头苦吃,他嚼得幸福又满足,把白米饭吃成珍馐,还别说他的吃相有点下饭。
当话题绕到他身上时就腼腆地笑笑,从前有人跟他说过别人对他讲话时就笑笑,这样就没人为难他了。
还说他笑的时候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