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瀚海银沙

59、第 59 章

　　刘缈看着从伞沿垂落的雨滴，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此刻正站在吴国国都姑苏城的一座小桥上，青石桥面被如酥的细雨浸润的晶莹湿滑，一片清凉在脚下弥漫，和着河上轻微细密的沙沙声，似净室中的袅袅沉香、缕缕梵音。远处，垂柳、篷船、黑瓦白墙的小楼都被细雨笼罩着，像带着幂离的美人，恍惚若梦。须得一阵风来，才能略微瞥见被烟罗遮盖的玉容。
　　如此良辰美景，刘缈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倒霉的雨还得下到什么时候？”
　　不是他焚琴煮鹤，实在自他到了姑苏以后，这连绵的阴雨便一直滴滴答答，接连七八天未曾晴过一日。先一二日，刘缈被这烟雨空濛的景色所吸引，只是兴奋，后几日便渐渐不对劲了，只觉得吸一口气都带三分水，五脏六腑湿漉漉的，那潮湿阴冷一直浸到骨子里。
　　他正想的出神，耳边忽听有一个少年惊呼：“王……王……店……店……”声音稚嫩清脆，还带着几分哭腔。刘缈并没在意，冷不防一个人影却直冲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随即胸前传来一阵哭声，虽然声音沉闷，但情真意切，又是欣喜，又是委屈。
　　刘缈吃了一惊，低头见一颗圆圆的脑袋埋胸前，第一个念头就是哪里来的风流情债？转念一想不对，自己从未到过江南，哪来的旧债可寻？他小心翼翼托起怀中人的下巴，只见一张清秀绝俗的小脸，双眼含泪，嘴角却带笑，狼狈之外却也惹人怜爱。刘缈不由一愣：“云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儿的眼泪不停涌出，双手却紧紧抱着刘缈不放，擦也不擦：“我……我……”刘缈见他抽抽噎噎说不出整话，又满面风尘之色，显然吃了不少辛苦，抬手替他擦去泪水，笑道：“好了，不哭，回去再说。”
　　他带着云儿回客栈，吩咐厨房做了一碗姜汤，又要了一盆热水。等他洗完了澡，喝了姜汤，才问：“你怎么会到姑苏来？府里出事了？”
　　云儿裹着被子，枕在刘缈的膝盖上，轻声说：“府里一切都好，王爷走了以后，那天有四个人带了您的亲笔信……”
　　刘缈听到“亲笔信”三字，心知有异，但他不动声色，听云儿说下去：“……找到何总管，说在路上诸多不便，叫何总管派两个人去，照顾饮食起居，何总管就派了我和宁心。在路上走了没几天，宁心看出那几个人路道不对，偷偷和我说了，我俩找机会逃了出来。但没跑多远，那四个人就追了上来，我慌里慌张的，和宁心失散了。我随身也没带银两衣物，还是把一个玉扇坠卖了，才凑了些银两。我不知道王爷在哪儿，在府里恍惚听说您要来姑苏，便一路找来了。天可怜见……”他说到这里，鼻子一抽，又哭了出来。刘缈连忙拍着他的脊背轻声安慰，心里却疑云丛生。
　　云儿说有四个人持着他的亲笔信要人，但他何曾有过什么亲笔信？连宁心都看出这四个人路道不对，何柱是当老了差的，反而不察？还有，云儿长了十五岁，王府大门也没出过几回，居然能千里迢迢，一个人摸到姑苏？
　　他眯起眼睛，一句质问已经到了嘴边，但看着云儿稚弱的脸庞，还是咽了下去。
　　云儿自然不知道刘缈心内的想法，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握住刘缈的手：“王爷……”
　　刘缈看着那雪藕一般的臂膀，倏地一笑，托着他跪坐了起来：“以后别叫王爷，叫公子。”云儿点头，替他除去外衫，刘缈踢掉鞋子，搂着云儿钻进被窝，就再也没有了动作。
　　“公子？”
　　刘缈看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了笑，将小巧的头颅摁进自己肩窝：“睡吧。”

　　第二日清早，刘缈睁开眼睛，怀中已经空无一人，他楞了一下，又听窗外传进疏疏落落的雨声，顿时满心烦躁，掀开被子正欲下床，门“吱呀”一声开了，云儿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我想公子该醒了，果然起了。”
　　刘缈见他笑意盈盈，顿觉满室生春，心情大好。他梳洗完毕，坐下喝了两口稀粥，见云儿站在一边，笑道：“你也一起吃吧，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云儿应了一声，忽听有人敲门，连忙去开门，门口站着一名青年，长身玉立，俊采神飞，他却不认识，不由微微一愣：“这位公子，您找谁？”
　　“找他。”那青年一指刘缈，径直走进房内。云儿大急，张口想叫，门后早转出两个人，摁住了他的嘴巴。那青年走到刘缈对面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见都是江南富家常见的精致小菜，点了点头。后面跟着的人连忙取出碗筷，就要给他添稀饭。刘缈撇了撇嘴，筷子一伸，搭住了勺子：“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劫财呢——”他说着，看了看仍被两个壮汉禁住的云儿：“还是劫色？”
　　那青年折扇一摆，笑道：“劫财，我不屑，劫色，你没有……”
　　他话没说完，刘缈一筷子抽了过去：“去你的！”那青年侧身避开，仰头大笑，刘缈也笑骂道：“父皇总说你仁孝宽和，好学明理，原来明的是这个理？”
　　那青年摇了摇头：“十七弟，这你就不通了。什么是理？对的就是理。”他一边说笑，一边摆了摆手，那两名壮汉立刻放开云儿，垂手退到门外。云儿疾跑两步，偎到刘缈身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刘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笑道：“怎么还是这么小奶猫似的？快见过吴王。”
　　云儿听说此人竟是吴王刘钦，连忙行礼，双膝尚未着地，已经被一股柔和的劲力托起。他大为惊奇，一抬眼，只见刘钦收回左手，笑道：“免了，这不是在宫里，不用这么多规矩。”说罢顺手将扇坠摘下，递了过去。云儿扭头去看刘缈，等他示下。刘缈见那扇坠做成龟符的模样，心里一动，刹那间魂飞天外，哪里顾得上其他？云儿无奈，只得恭恭敬敬的接过：“多谢殿下。”
　　刘缈一愣之后便即警醒，见云儿已经接过了赏赐，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一笑罢了，问刘钦：“你怎么来了？”
　　刘钦瞪了他一眼，“你到了吴国，既不拜见兄长，也不通知主人，是打的什么主意？”
　　刘缈一乐：“我这次身负重任，口衔天宪，特来考察各诸侯王、国相、内史的民间口碑，岂可轻易露了行踪，叫你们有机会贿赂钦差大臣？”
　　“少贫嘴，”刘钦倒转扇柄，抽了刘缈一下，“快吃，吃完了和我回宫。”
　　刘缈一口稀饭险些喷出来，连忙用力咽下，咋咋呼呼的嚷道：“不去，这里挺好！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散心，要住什么王宫深院，不如直接回昊京算了。”
　　刘钦笑道：“去！你不乐意受拘束，我还心疼房上的瓦呢。”他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肃然道：“昨天晚上，有刺客夜闯宫禁……”
　　刘缈大吃一惊：“刺客？”
　　刘钦点头：“所以我不放心你……”
　　他尚未没说完，又被刘缈打断：“是什么人，为什么夜闯王宫？”
　　刘钦没好气的回答：“人都没抓到，问谁去？饭桶！”
　　刘钦话一出口，便自知唐突——他十七弟手上的碗还没放下呢，连忙笑道：“我不是说你，是说那群侍卫。”
　　刘缈不答话，甚至连刘钦说了什么都像是没听见，只管挟了一筷鸡丝，送进嘴里缓缓咀嚼着。
　　是燕子么？
　　他眉宇间似是沉思，又似木然，一颗心却砰砰跳个不停。燕然离开临淄后，一路都有密行司和绣衣司密报行踪，但他回到绿柳庄后，便如鸿飞冥冥，渺无踪迹。刘缈虽然焦急，但也无法可想。燕然若有意隐瞒行踪，锦衣卫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想到此处，狠狠一咬牙，这才察觉嘴里的鸡丝已成了木头渣滓，连忙“呸”的一口吐掉，问道：“那刺客的武功身法，能看出些端倪么？”
　　刘钦摇头。
　　刘缈沉吟不语。
　　没有抓住刺客并不奇怪，但以吴宫中高手之多——连方惟义可能都在，却看不出一丝端倪……若不是这位吴王殿下有意隐瞒真相，那“夜闯吴宫”这事本身，恐怕就是胡诌。
　　刘缈心底冷笑一声。
　　就算吴宫真是天罗地网，也未必困得住我手眼通天。
　　他放下碗，笑道：“算了，我跟你回去吧，免得多事。再说，我要是在这里出点什么事，九哥哪里，恐怕十二哥你也不好交代。”
　　刘钦眼皮微微一抬，很快又垂下：“说的也是，你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较之别人，自然是不同的。”
　　刘缈微微一笑：“不过，我得晚上再回去。”不等刘钦说话，他揽住云儿，笑道：“云儿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我总得带他出去逛逛，才不枉这一趟辛苦。”
　　刘钦略一沉吟，点头道：“也行，为防万一，我叫几个人跟着你。”
　　“好吧好吧，”刘缈无奈叹气，又忍不住抱怨，“你婆妈死了——先说好，晚上别给我弄什么接风洗尘宴，我烦那个。”
　　刘钦已经站了起来，听他如此说，便走边说：“行，晚上就请你嫂子做东，闲杂人等，一概不要。”说着，已经推门出去。
　　他回手带上房门，脸色倏然冷冽，玉竹折扇“啪”的打在左手手心里，低声道：“好好伺候齐王。”
　　两旁的侍卫凝神屏息，恭谨应了一个“是”字。眼见着刘钦取得远了，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云儿提着食盒走了出来，交到他们手上：“公子说粥都冷了，叫你们去厨下热一遍，小心别糊了。”说罢，不等回话便关上了门。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猛然惊觉，“伺候好齐王”这差事，只怕难当。

　　刘缈带着云儿在外疯了整整一天，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王宫。几个侍卫一个个跟在他们身后，各人手上端着一个大木盆，盆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各种泥人、面人、糖人、绢人都陈兵列马一般，整整齐齐的放在盆里，此外还有水银灌的小沙漏、竹制的小陀螺，野鸡尾羽装饰的口哨……那盆还是桐木盆，分量不轻，几个侍卫端了一天，虽不至于腰酸背痛吃不消，却也够好好喝一壶的了。
　　刘钦见了这个架势，忍不住大笑：“你也太胡闹了，看中什么，回来说一声，叫他们送来不就完了？”
　　刘缈大大的不以为然：“这多没意思？”
　　刘钦不和他缠夹不清，拖着人就往后宫走：“快走吧，都等你开饭呢。”
　　刘钦安排的的确只是家庭小宴，除了他的王妃许氏，就只有几个王子郡主，以及他们的生母。刘缈当着嫂嫂的面，也收起平素的轻薄无行，规规矩矩吃完了饭，道了打扰，便告退，说：“逛了一天，累了。”刘钦知道他在这里百般不自在，也不挽留，亲自送他去寝宫。刘缈携着云儿，跟着刘钦绕过几道回廊，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没……”刘缈迟疑一瞬，还是指住左边一座高楼的檐角，“我好像看到那里有人……”
　　刘钦毫不迟疑，对身后的侍卫下令：“去看看。”
　　刘缈不理会他们，他愣愣的看着那座高楼，心思早已不知飞往何处。
　　只因那个身影，他看着实在是熟悉。
　　但他分辨不清，那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