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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颖川(重修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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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乾二十四年,颖川泛滥,江南洪灾,哀鸿遍野。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皇帝下旨,派大皇子端木稷前往赈灾。
燕京刚刚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远远瞧见那一群浩浩荡荡的人马,原本在一旁休息的守正立刻站了起来,小跑到了城门前候着。
他恭恭敬敬地垂首一行礼。
打头的马车里一人撩开帘子,露出阴影里一张如皓月般俊朗的脸庞,和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正是临危受命的大皇子。
“守正有礼,奉陛下旨意出京赈灾,辛苦守正核查。”车里人的声音亦如清风朗月,令闻者心旷神怡。
“不敢不敢,”守正简短一答,用眼神示意身后几人快快查过放行,又回头恭维道,“殿下为国分忧,为民解难,劳心劳力,但祝此行顺遂平安。”
端木稷一轻笑,微微颌首:“谢过守正。”
方才卯时送行,皇帝殷殷嘱托几句,单另拨了一处人手。端木稷又清点了一遍朝廷赈灾的物资和人马,一切妥当,准备出城。
东西不少,于灾民却不算多。更要紧的是一路上做好协调,既要治颖川决堤一事,又要调周边的仓廪放粮。
这几日,他为了颖川洪灾一事确实废了不少心力,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平添几分憔悴之感。
守正暗自在心中唏嘘。
作为东直门守正,虽官位不高,但朝堂上一些风言风语他还是能接触到的。
大殿下系先皇后所出,先皇后无甚背景,但深受皇帝爱重,大殿下也人品端正,历练有成。
而皇帝在位二十四年,已过知命,储位之争群臣激辩自是不休。
想到这里,守正又悄悄抬眼看了看正下车的大皇子。
因是外派,端木稷穿了一件藏蓝色的箭袖交襟长衫,只在袖口和衣襟处绣了白鹤祥云纹样,干练简单,又不失气度。
他让随行的人拿了令牌和圣旨,正给卫兵看过,一举一动,谦逊体贴,叫人挑不出错漏。
于是守正又想起之前其他皇子纵马过闹市的事来,暗中感叹若是大皇子也有世家支持,众望所归,哪还有这么多分辩。
城门士兵把东西粗略看了一遍,收了栅栏。
“皇兄!”
遥遥一声呐喊,端木稷回首望去,一人骑乌云踏雪来,着一身绯红色锦衣劲装,分外熟悉。
离马车十几步远,端木嵩翻身下马。
他到马车前站定,低声解释道:
“再来送送你。”
如果说大皇子给人感觉是如玉上行,温润端方,端木嵩则像宝剑出鞘,锋芒毕露。
他眉眼更肖似司徒皇后,有一股无名的秾艳,但平日里狂傲惯了,鲜少有人敢直视着细细打量,只关注这位皇子嚣张不羁的性子。
可这回似有不忍——此行艰难,端木嵩不禁万般忧心,连昔日时时高扬的眉梢都耷拉下去,显出几分可怜。
“原先我想同你一起去的,可是母后不让。”端木嵩微一蹙眉,有点不高兴。
“无妨,马上就是你的冠礼,事务繁忙,还要你替父皇分忧呢。”端木稷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
“可是……”端木嵩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另一声呼唤打断了。
“大哥。”
车轮滚滚,已经七月,来人还罩件月白缂丝长袍,从另一座赶来的马车上下来,走得却慢,好一会儿才到两人身旁。
端木稷无奈说道:“你府上到城门路远,怎么也来了?”
来的正是三皇子端木容,清晨破晓时分的送别仪式,皇帝特准他不用参加。
“坐马车来,不打紧。”端木容并不像他两个兄长那般束发戴冠,只把长发拢在身后用绸带一系。
也是温和如美玉,仅是病弱几分,损了白玉的光泽。
“总要来送一送,不如二哥快,但幸好是赶上了。”端木容弯唇勾了抹笑说,眉眼弯弯。
端木嵩瞧他一眼,却未多说,又转向端木稷道:“皇兄,此行艰险,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端木容也言辞恳切:“臣弟无能,只能日夜为皇兄祝祷,希望江南水患平息,皇兄平安归来。”
这惹得端木嵩又一侧目,刚松开的眉头又拧起,刚要说什么,就听端木稷微微一笑道:“好好好,只是再不走,可就误了行程了。”
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端木嵩转头向此次随行的扈从又叮嘱几句,才放端木稷上了马车。
临末了,他又扒上车窗,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端木稷,说了最后一句:“皇兄,若有需要,记得写信。”
端木稷一一应后,车帘才被放下。
厢内重归一片昏暗。
城墙高耸,仿佛压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使得众人的气息都变得凝重而庄严。
一队人马终于是浩浩荡荡出城了。
余下的两位皇子驻足在城门之下,眺望着一行人远去。
——
走了大概一刻钟,到了京郊,周围已经逐渐荒凉开来。
一道声音从端木稷脑内响起。
[宿主宿主,可终于从小地图出来了,呜呼!]
系统10036蹦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喊。端木稷,或者说顾温寒,倒是对此习以为常。
他并非这个世界的人。
世界由千千万万个小世界组成,每个小世界原本都应该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运行的轨道产生了各种偏差。
上游的失之毫厘,会导致未来谬之千里。
这也是为什么需要有人来修正。
顾温寒便是这些“修正者”的其中之一。
他和10036也算是老搭档,这可以说是他们经历比较长的一个小世界了,顾温寒难得实打实从一个婴儿做起,活到了现在。
而这个世界的天命,在此间就是三皇子登基,成为名垂千古的魏景帝。
他的身份则是英年早逝的大皇子。
因为终究是外来者,所以受到本源的排斥,顾温寒无法在小世界停留太久。
算来在这个世界,再有两三年便已是极限。
[宿主,你怎么不回话呀?可终于不用每天上班打卡了。]
[每天跟那群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的人精打交道,宿主不嫌累我都嫌累。]
顾温寒无奈回答,[10036,这不是去玩,治理水患,还不如你说的上班打卡。]
自五六月份起,江南便阴雨不断。
皇帝批了颖川河督的奏章,命其务必疏通河道并时时检查河堤,严加看管以备不虞。
只是天灾难料,前几日又一场大雨,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堤堰一垮,江水喷涌而出,百姓根本来不及反应。
数以万计的人们家破人亡,即使在滔天的洪水中侥幸捡了条命回来,家中钱粮也难以幸免。
更何况下游数万亩良田被淹。
眼瞧着入秋肯定颗粒无收,只是这怎么叫人挨得过去。
皇帝虽然已经叫颖西知府广开粮仓,但因着前些年干旱收成不好,只怕也是捉襟见肘。
事态焦灼,朝中并无善治水的能臣,皇帝只得下旨派皇子前去,点了工部郎中从中协助。
[那可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系统尴尬地咳嗽一声,又追问道。
[既然如此,宿主为什么不让三皇子一起去,正好刷刷民望。]
顾温寒叹了口气。
[事情既不是这么简单,怎么能轻易牵扯其中。]
一来端木容身体不好,二来这治水不仅是份苦差,还是个难差。
其实最佳人选应该是他的二弟。
司徒家虽然并不在江南钻营,但作为世家大族,做各方协调乃至出钱出粮,都方便至极。
但也为这缘故,皇帝多疑忌惮,自是不肯,只能让有着另半呼声的他去。
端木容势弱,早早登场亦是早早退场。
皇位之争,你死我活,还得他来作添的筹码。
——
赶了十来日,越临近颖西地界,越是胆战心惊。一路上白骨累累,横尸遍野。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上竟也遭过一次匪。幸而护卫人手充足,将劫匪都拦在车马十丈开外。
待外面厮杀声渐歇,一抹黑影掀了帷幔进来。
景鸿半跪在他脚边,回禀道:“贼人已处理完毕,无人员伤亡,殿下可要稍作修整?”
原是不用景鸿出手的,他专司皇子护卫之职,可为不耽搁行程亦是加入刚才在战斗之中,甚至半数劫匪都是被他斩杀。
但此时一身玄衣依旧干干净净,一丝血也没有溅上。
连剑也在外面擦拭了才进来。
端木稷应允一声,随他一同下车。帷幔一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浓郁得令人几欲作呕。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大概数十具尸体,大多都是麻衣打扮。散落在地上的兵器,除了几柄大刀,甚至还有草叉一类。
许是流民落草为寇。
景鸿怕殿下不忍,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无事,我也不是什么心慈菩萨。”端木稷面不改色看了一圈,让人把尸体收敛处理了,又嘱咐其他人修养过后好生看管粮货,以防再出什么差池。
世道如此,今日若换作旁人,没准真被他们劫杀。姑息一次,其他更弱者岂非要遭上更多蒙难?
“身份查验过了吗?”端木稷问。
“并无标识,从打斗和手上的老茧来看,应该不是武人。”景鸿回答。
习武之人的茧子多在掌心、指根,而常年劳作之人则易在虎口、掌侧生茧。
方才交手,这伙人也没有什么路数,只是一味逞勇耍狠。
端木稷嗯了一声。
他看了看忙碌清点的护卫,又转头对景鸿由衷道:“辛苦你了,一路上还需你多加照看。”
说这话时,大殿下露出一点怅惘之色。
像是瓷像破碎一角,让人窥探到疲惫的内里。
景鸿指尖轻颤一下,又被攥紧,他不知该如何宽慰殿下,只能称是,护着端木稷重新上了马车。
歇息了片刻,一行人再度启程。
之后虽然没再遇到匪徒,但所经之地无不见灾民哀嚎,饥饿困苦。
每每如此,端木稷总要就地分发点粮食下去。
这次是一伙近百人的流民,和前往颖西赈灾的车马目标相反,他们是从颖西出逃,往北要到开成去。
这一百十号人面黄肌瘦,拿破布撑了在烈日底下遮阴,甚至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一双双眼睛里死气沉沉,充满了绝望。
他们还能到开成吗?
到了开成,人家又愿意接纳他们吗?
对于这些问题,他们心中并没有确切的答案。可留在颖西,他们必死无疑。
听到远处响起的马蹄声,他们先是感到一阵惊慌。但随即又感到悲凉,他们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怕的。
直到在他们面前停下,流民们由于飞扬的尘土眯起双眼,迟钝的大脑意识到。
“大人!救救我们!”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口,虽然晦涩嘶哑,终于是激起了人群的呐喊。
“哇——”
母亲怀抱中的婴孩也似有所感,嚎哭起来。
端木稷下车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照例吩咐发粮,又让随队的医师看了难民中有无患病的,特别是有无疫病。
好在这群难民除了肚饿体乏,并没有什么其他症状,几个嚎啕不止的婴孩在喝了点米粥后也渐渐停了哭喊。
系统一边看他过账一边不解地问:[宿主,你这岂不是杯水车薪,虽然给了他们口粮,可从颖西四逃的流民何其多,怎么就救得过来呢。]
顾温寒翻账不停,不以为然,[治理洪灾,一路上安抚流民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说……]
一个扎着小辫、脸上灰扑扑的小女孩跑了过来,瘦黄的小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怯生生地把一个干草编成的环递给眼前的大哥哥,握着草环的小手也干瘪瘦削,让顾温寒想到前不久诞生的九皇子。
九皇子一降生,皇帝就赏了不少奇珍异宝。
小小的婴儿在锦被襁褓里,圆润可爱,胳膊如藕节一般。
一生下来,皇子就有乳娘悉心照顾。然而,这些难民中的母亲因为连日的食不果腹已经停了奶水。
他蹲下身来,接过了小女孩的草环,耐心温柔地给她整理了一下鬓发,又揉了揉她的头顶:“谢谢你,快回去吧。”
女孩的母亲正站在不远处,皮肤蜡黄,头上包着方巾,也是惊慌不定,直到孩子跑回身边才松了口气。她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
太阳逐渐西斜,天际如血。
顾温寒以一个反问回答系统。
他说的很慢,又很清晰。
“不救一人,何以救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