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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明灭 ...

  •   我匆匆从图书馆推门走出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石英钟,朦胧地可以看见已是六点过一刻。我寻思冬天的天一般就黑的早,这样来自我安慰。
      此刻富人区大得空落的街道只余下高耸的路灯擎起的几点豆黄亮,那光亮上边还有毛毛细细的雨在悉数翻飞,稍稍有醉人的晕致,明晃晃像透光的盛着啤酒的玻璃杯。
      我起先出了神,这才意识到有小雨廉纤着。于是扬起提包准备抽伞来撑,不料扬了包起来包里的东西却稀里哗啦纷然落了一地。
      我脑海里幕幕闪现出我接到微信电话后像无头苍蝇般地还书又冲出图书馆的样子。长街四下无人,我却尴尬到泛出笑意。
      我垂下发缎,生怕脏了母亲千叮万嘱别弄脏了的貂毛白色长羽绒,又仔细着皱了衣角,我淡淡记着今天是母亲郑重其事地要请什么人的日子,这种种让我犹豫着我究竟该怎样弯腰去捡。
      最终我还是窘迫万分地屈下身,在这一兵荒马乱中我暗觉有一片影子笼了上来。我一惊,差一点儿惊声尖叫。紧接着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发,我骇然从那片伞的荫蔽下抽身,发现一个男人正弯着膝替我捡拾着我散落一地的零件。
      我诧异又惊喜,却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却知道我不可避免这场尴尬,索性就只颤着接过他的伞,给他支着,居高临下地呆望着他。
      我注意起他的手,白皙得如冰如玉,像是生下来就只允许接触琴键一般;他的动作粗中有细,在稍稍乱阵的捡拾中闲置出一只手将另一只捡起的牢握,优雅得像上世纪英国贵胄出身的绅士。我竟是粉红色地幻想着我是一身镂金蕾边白纱裙的小姐,讪讪深处手羞涩地让他给我戴上戒指——用他那染了雨中纤尘却如泥后玉莲般的手。
      但我很快清醒,下一秒就开始腹诽我的恶俗。男人站起身来,慌乱中头撞上了伞盖,我怔了怔才举高了伞,还夸张地垫了脚。他看到这片刻忍俊不禁,笑道:“你的东西,”又咳了咳“这一块路雨前才被打扫过,不经脏的。”
      我这是才连忙道谢,此刻我看清他碎发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有着极其秀美立体的五官,剑眉星目,嘴唇薄似一片桃花,还真像是武侠小说里救美的侠客。此时他疑困地看着我,在我失神的眼前晃晃他的手,我届时才知失了态,脸被这发狂的冷风吹得越发红晕。
      于是我慌慌张张地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想要草草给这次猝不及防的邂逅描一个结尾。他从容不紊地接过伞,礼貌地带笑等着我收装东西,可越发收拾,我的脸却越发火辣起来,因为我骤然发觉我的包里,原本就没有带伞。
      “......”我失语,却听见他说:“你没有带伞吧?我要去西街,不知道你我是否顺路?”
      好巧不巧,西街正是我要去赴宴的那一片地方。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真挚如湖底清光一样的眼神让我不忍拒绝,不,而是这与已有了声嘶力竭的趋向,我的耳边又萦绕起母亲的碎碎的嘱咐。
      “嗯。”我向他点了点头,矜持地道了谢。
      他脸上还是挂着如一的笑,眼神清澈仿佛透察人心。我便涩意顿起,不再看他,只是把脸侧向一旁微微笑着。他耸了耸肩,流露出了与他一身简逸舒爽的运动装相搭的慵懒与随意。
      “走吧”,他说道。我放松下来,说:“好”
      路上,伞在轻微颠簸中有意无意地斜向我这一边,我都自觉多情,只透过一伞沉默意兴阑珊地看着这个冬季的种种风物。树的枝桠上还疏疏落落挂着干涩的叶片,虚应个景儿。即使这样渺小的抵抗是无所谓的,不过却是必要的。
      我想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那声音凝出了微弱却袅袅的白烟,转瞬就消逝在这长长的夜风里,再也看不见了。
      “呃,”他微微顿了顿,道:“我叫邱迢,邱是丘加一个包耳那个邱,迢是‘迢迢牵牛星’的迢。你呢?”
      我猜到是我那一声叹息转转悠悠进了他的耳朵里,让他感到不自在了。于是我才平息白净下来的脸色又作势要燎原起来,这真是让我切齿地恨着我今日的不争气,在这短短的几分钟由内到外的频频失态,狼狈到没底。
      我故作轻松,刻意望着前路挤出一个微笑,学着他的介绍道:“我叫嘉娜,嘉是嘉奖的嘉,娜是女娜那个娜。”
      “哦……”他长长地应了一声,说:“嗯嘉姓,你好特别,哦不,我是说你的姓好特别。”
      我眨眨眼睛,还纠结着他那一句“你好特别”的话,他又话锋一转,一点也不留让人误会的余地。
      他很认真的说:“至少,你是我认识的人里边唯一一个这个姓的。”
      我微微侧头看他,想看清他说这些话时挂的是一番什么神色。可惜天不遂人愿,他的脸逆着光,在黑色脏布伞的隐映下像是泼墨的带色山丘,上面有着盈动的扑腾着翅膀的白凤凰,待看仔细,竟是他沾了光的睫羽。
      我不愿断送这来之不易的谈机,像赶着柴往炉灶里送似地说:“是吗,他们都这样说的。”
      屡思不妥。我又说:“今天真是谢谢你啊,要知道,这样的不打紧却打紧的情况,肯抽身来帮忙的人真的很少。”至少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个,我在心里这样说。
      他笑笑,说:“是吗,举手之劳而已。”
      这时我看清他的眼睛,在豆黄的路灯下隐隐曜着冬日般的光芒,在这样的寒夜传递着潺潺的暖意。
      但这样的暖意立时在这凛冽中凋谢下来,我晓得我这样的灰心实在是无由。
      是啊,一次于我这样不善交际性子偏冷的人来说别样的邂逅,于别人眼中又是如何的举手寻常呢?
      我的眸子渐渐暗了下来。
      走到街角的广场,广场里流淌着舒缓放松的小夜曲,像是饱含着款款的深意的情语。
      仿佛歌声中窖藏着怎样的约定,我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回忆暗涌,我记得我应该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的。它来自于我陪同受邀的母亲去歌剧院参加的音乐会,在台下我昏厥欲睡。
      “你听,你听!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他稍显雀跃地像我说道,那模样像极了献宝的孩子,我笑着答道:“是《爱的致意》。”
      谢天谢地我想起来了。
      期待瞬间盈满我的胸怀,我补充道:“真巧,我也挺喜欢这首曲子的。”
      他啧啧一感,说:“是吗,你真的和你的名字一样特别啊,现在喜欢这样曲子的年轻人真的很少了,你听你听……”他撑着伞,甚至驻足下来,脸上痴迷的神色显露欲溢。并未发觉他说了令女孩子心旌摇曳的话。
      “说的好像你不是年轻人一样。”我嘀咕一句。他沉浸在乐曲中,闻若未闻。
      我听着街角广场里悠扬却深奥的乐曲,自觉它实在不是我所钟意。我确乎想从包里掏出手机看看我迟到未迟,可是我那为数不多的情商告诉我那样做是不礼貌的,而且,我突然又没由地想让这段路可以多走一会儿。
      乐曲逐渐减弱终了,还流转着余音,像是我刚才与邱迢在这广场的私语。
      他这时如提线木偶般活了过来,摸摸头不好意思地向我致歉,我腆着笑摇头。
      他便从这一曲子开始做无限的延伸射线——听他从作者爱德华·埃尔的爱情故事讲到本杰明·布里顿的传奇风云;从英格兰的鼎盛光耀讲到夜上海的繁华声色;又从批判名噪一时的网络歌曲到仰止万世不朽的音乐巨作;也从曾经沧海的历史韵味讲到他个人生活的片段剪影——他是健谈到连琐屑小事都妙趣横生,幕幕编织成光影,投射在我这个陌生人的心里。
      难怪我会想要了解他,想要在他应有的众多朋友中占上一席,甚至成为……
      这样的念想让我疯狂胆颤,但心中大抵是欢喜的。
      那么我大概打定主意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笑着对他说:“你一定很会小提琴吧?”他怔了怔,随后说:“应当是很会的吧,其实我在这方面谦虚反而显得弄虚作假。”语气打趣却有着孩童般的真心实意。
      我大喜,为了规避正面结交的无限尴尬,我从羽绒服的衣兜里摸索出一支直液式走珠笔,在他跟前晃了晃,说:“我......有幸得到你的指导吗?我想把我的微信号写给你好联系。”
      他又怔了怔,说:“你知道吗,你真的蛮特别的,可以扫码解决的事情你要用写。”
      我顿时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尴尬,他又笑开了说到:“不过我喜欢这种方式,”说着落落大方地伸出他的手,露出皓白的齿倾泻出笑意。
      “当然可以!”
      他将手摊开,掌间的纹路交错纵横,皮肤白净无瑕,像是产自明德化窑的文物。我使劲压着心中激动欲吟的欢欣在他柔软有力的手心写下那一串数字,顺带也从他的掌心捎回一点他的温存。
      那温存舔舐着我的指尖与手背,一阵酥麻的冰火之感在我紧攥的手心里交融共舞——它们一定欢愉极了。
      “咳,那个……”他稍显难做地叫住我,说:“你有多远要走,需要我送你吗?”
      我此时仍是眉梢带笑地紧攥着手心,一听见他叫我,连忙慌乱地从我编导的一场幻境中挣脱出来,故作迷茫地问:“嗯?怎么了?”
      “我说,你还有多远要走,雨下得大,我得送你过去。”
      我笑道:“不远不远,估计快到了。”
      我应当清醒没有晚到太多才对。可我犯糊涂地贪婪着一路上林林总总的稀奇,那是,我在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日子里从未体味过的。至于要承受后果,那毕竟是后话,我想也不去想。
      他抬起漂亮的下颚,向那一片灯火丛生的繁华处点点,说:“我到了。”我顺着他抬鄂的方向看去,错愕中夹着惊喜。
      那一片轮转游离的光晕中不真切地浮现出五个轮廓——贾意大饭店。
      我又淡淡地记起母亲大张宴席的地方是叫这个名字的。
      “贾意……”我眉头微皱地念叨一遍,接而舒缓下来说:“真巧,我和家里人也在这里吃饭。”
      他愣了愣,笑开了说:“这么巧吗,那再好不过了。”
      我们走上店门的台阶,遮天蔽月的顶壁支起了厚实却冰冷的屏障,把簌簌的雨阻绝于外,再没有在路上雨打在伞上仿佛心跳一般的扑扑声响了。
      他届时把伞斜下来,抖擞抖擞后收束插进门边的伞架上。二十出头的服务生见状笑吟吟地过来,模样大方却不自然。她佯着笑问:“先生,请问有预定吗?”
      这也是稀奇,罕见服务生一类不凭衣取人的。我便多多打量了她几眼。她穿的单薄又纤细,脸上画着极淡又稍显劣质的妆,难看的僵紫色在她年轻的脸上歇斯底里,活脱脱一副茄子模样。
      “有,好像是叫……”邱迢愣了愣,掏出未加粉饰的手机解锁后翻了翻信息,说:“谢恩女士。”
      我听着这熟悉的名字,芒刺在背。
      我又淡淡地记起了母亲今天请的角色,是迢递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邱远道。邱姓。而站在我旁边的这个人,叫邱迢。
      方才在门口的惊喜像攀在我身上的猴子般从我身上滑稽地滚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巨鲸般的阴影下鱼贯而入的慌乱。
      服务生依然佯着笑,僵硬如发条人偶般地做出“请”的手势,又转动眼珠看向我,问邱迢:“二位是一起的吗?”
      邱迢答道:“我和她一道来的,但不是——”
      “是的。”我突然打断他,克制着作乱的情绪也佯笑向服务生点头。
      邱迢回身瞧我,脸上载满了疑问。服务生拿捏不稳地说到:“那么二位楼上的第八号雅间吧。”
      我脸色绯红,急得三步并作两步走地上前一步对他说:“谢恩是我母亲,”又大方的露出笑容向他感慨到:“巧吧!”
      他惊喜得眼睛微微张大一下,像是星光突然闪烁,说:“今晚真是缘分之夜。”
      缘分之夜。宛如艺术家随笔写下的诗句。
      我点点头,脸上如一地佯着服务生一般的笑。
      那不是我的任何情绪。
      我和邱迢一前一后走上楼,过道宽阔大气、朴素雅静,不是大紫大红的惊艳,却内有骄矜奢华。就像邱迢的一身运动衣、运动鞋的简单干净,稍微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是价以千计。
      我回忆着我和他富人区的相遇,他的言谈,他的见闻与他随性间自然流露的优越乐观——我想我早该猜到。
      雅间渐趋近了,朱砂色的长门中央偏上的位置扎眼地被龙飞凤舞地提上“虚晴阁”三个亮色金纹的大字。邱迢始终面不改旧时地随性微笑着,我底心的担忧却随着这过道上的沉香味一起浓烈到要窒息了。
      邱迢推开门,依依如绅士般地请我进去。门开了,空调的暖气如同瀑布凌人的水气一样扑面而来,炙着我的脸,像一记耳光。
      古色古香的白蜡木桌圆桌上呈“米”字少两点地坐着几个人,除了我父母之外,其余都是生面孔。
      母亲正张罗着一桌子气氛,见我进来,不动声色地瞪我一眼,随后继续面不改色地谈天说地起来。我心松了松,慌忙跑到父亲旁席狼狈落座。母亲顿时数落起我来:“你这丫头怎么回事,跟你老生常谈的主人家礼节你丢到南极去了?你看看邱叔叔和赵阿姨都到了你才姗姗来迟,不成规矩!”
      我心不在焉,目光游移到邱迢身上。他仍然一副懒散自在的样子走到邱远道身边,一屁股坐下,刚好坐到与我对面的位置。
      相形见绌,他没半点拘束的影子。母亲发觉我未听一句,便悄然却有力地捏了捏我的胳膊,轻声呵我:“招呼也不打一个!”
      我狼狈起身,想起店门口的服务生了,便佯起礼貌的微笑说:“叔叔阿姨好,非常抱歉我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迟到了。还望各位长辈海涵。”我小心把另两位也问候了一遍,母亲此时才露出微微称意的微笑。
      邱远道一脸春风和煦,看不出什么怪咎之意,向我笑着说:“咳,不打紧不打紧,年轻人嘛,我们这些老头老妪年轻时也一个模样。”说完,他朗声一笑,一桌人也只好跟着笑,我也佯着笑,不过这笑话听起来可冷极了,寒意从我的脖颈处吻上来,我不禁一阵寒颤。
      邱迢却没有笑。我们进屋后便换了一种气氛,我不敢看他,也觉得不该看他。他却隔着热汤热菜氤氲着的乳白色雾气一脸疑惑地时不时看向我。
      我淡然自若。但谁会知道我的忧虑在空空如也的胃里翻江倒海呢?
      我只是祈望着这顿饭吃得简单快捷并且伴随着缄默。可我又知道,以母亲的伶牙俐齿与邱远道纵横商界的老道,这顿饭绝无“冷场”二字一说。
      母亲不无紧要又开玩笑式地赔个礼,随后说道:“大伙都饿了吧,都快吃吧,尽管饱。”我空出明净得几乎照人的盘子闲置一旁,努力夹菜,巴不得把菜全夹起来一口咽下肚散伙走人才好。
      佳肴像麻婆桂鱼、尖叫烧鸡、香辣大虾之类,都是我寻常里饕餮姿态解决的。可心事难以下咽,看着我瓷碗中堆满欲溢的餐肴,我胃口大倒。
      两位生面孔的叔叔阿姨有一句没一句地夸着这家饭店的饭菜的口味,正经其色地向邱远道假装内行地推荐与介绍,像小区门口向老年人推销保健产品的贩子,我想到这里,几欲呕吐。
      母亲大抵是不懂餐饮,半天插不上一句话,心急如焚。正巧瞥见我碗里,偏又笑着打趣着我来:“嗐!这孩子,我平日里把你饿着了不成?看你这急的,一点不矜持。也不学学人家邱迢,多慢条斯理啊。”
      说到邱迢,我愣了愣。不自在地想去看看他,只一眼,可就这一眼,我看见他正笑得好看地看着我,透着一桌热汤热菜氤氲着的乳白色雾气,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否像在伞下一般的清澈欲滴。
      我窘迫极了,发出极微小的像小猫奓毛一样的声音说:“妈,我知道了。”
      邱远道看过来,说道:“哎,孩子长身体呢,女孩子身体要紧,小谢你莫让她不去吃!”
      “也是也是。”母亲赔笑附和道,接着母亲清清嗓子,笑盈盈地问邱迢:“小迢,阿姨方才看见你和娜娜一前一后紧跟着进来,你们原先认识的?”
      我从进来那一刻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尴尬。千怕万怕就唯怕母亲当着一桌人做我和邱迢的文章。我故作诧异地望向母亲,低声嚷一句:“妈!”
      母亲恍若未闻。高悬的藤萝式琉璃般的吊灯璀璨绽开的光芒一路垂下来,打在她的脸上,打在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期待之意上,振振欲飞。
      邱迢大方地笑了,说:“对,我们认识的”说完他看向我,我幽微地回避了这次目光的交集,却也低“嗯”一声。
      母亲说:“哎,这孩子,朋友也少得可怜。咦,我想起来了,她还私下与我提起过你来着。”说着,刻意对着邱远道点头微笑着,后者八风不动地吃着菜,眼也不抬,唯独左眉上挑一阵。
      邱迢与我谈及的生活琐事在脑海里闪过:
      “哇,你居然是C大的学生会主席,那一定是迷妹众多吧!”
      “实不相瞒其实我挺低调的,学校的事我从不跟家里人提及。至于你说的迷妹的话还是有,不过......她们总会使我挺尴尬的。”
      “嗯?”
      “比如说,有时候会有女生在别人面前自称是我的......女友或者好朋友什么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咳,你懂吧。”
      我的脑中轰鸣炸开。
      原来母亲方才说的“原先”指的不是上桌前的原先,而是往日的原先。母亲出于有意的假话像一杯开水泼在我脸上,我的脸顿时红肿疼痛得几欲撕裂。
      我看着邱迢,邱迢仍旧笑着看着我,可现在他的笑中分明有一丝牵强,甚至是——戏谑在里头。
      我想起我进门后为了让母亲闭口不谈我与他时我刻意的冷淡,以及他看向我时的疑惑——他可能自以为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
      我向他摇头,想告诉他我从未谎造过,可他却骤然低下头去,去吃他母亲给他夹的菜去了。
      我顿时觉得我跟前是一片晦暗又茫茫的汪洋。我的后背上应是连系着一根长长的饵线。扑扑的海风把我的心吹得有一下没一下的颤抖,呼啸而过。
      母亲大概是觉得熟络了,便又问:“小迢,阿姨上个月听邱总说你现在大学快毕业了吧,你这么优秀,有什么打算?”
      邱迢君子风度,笑道:“阿姨过奖,我准备继续攻研。”
      “啧啧,读研好啊,准备考哪个大学的研究生啊?”
      “B大的音乐系。”
      “啊!那可不得了啊,国内顶一的大学,顶一的音乐系!一般人能听能欣赏就不错了,更别谈作曲跟唱了。”
      母亲说到这里,邱远道满意地笑了,问道:“小娜呢,在读哪个大学?”
      我顿时喉间一哽,忙不迭要咽菜下肚接话来,母亲却先声夺人道:“哎!邱总您可别问了。我们家娜娜学业不精,跟小迢比起来次太多了,不便启齿,呵呵......不便启齿。”说完,手搭在
      我肩上,胁迫一样地把着。
      我一头雾水。虽说是学业不精,我好歹也是考了A市一流的学府,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比B大“次太多”吧。我只有隐忍着心头悲凉郁闷的不满吞声咀嚼着菜,一口银牙欲碎。
      邱远道春风得意。眉飞色舞之间还不忘提点我。“我看小娜这模样生得挺好,哪天让邱迢教教,恐怕有得当歌手的潜质,”随后发出“嘶”的一声,又道:“哎,你看我这,对孩子一点不了解。我们家邱迢,打小不爱说话,人际交际能力差极了。哎!小娜,你别太失望啊。”
      说完又朗声一笑,博得一桌开怀。邱迢同样没笑,被误解的话题主人公,默不作声。
      与上一个冷的笑话相比,这个笑话是苦涩的。我苦弯了嘴角,但仍是垂着眼睛装起笑来和着一桌人笑,那似有若无的弧度,上下颠簸。
      “嗐,邱总,没事儿,我们家娜娜挺擅长人际交往的。”
      母亲接过了话题,又说:“但是,邱总高看了,我们家娜娜啊,打小就对音乐一窍不通,不感兴趣的。我记得上次音乐会,她听着听着竟是被催睡着了。但是还好她也知扬长避短,从不搬弄音乐这些东西呢。”又看向邱迢,说:“小迢啊,我们娜娜能有你这样精通音乐的朋友,也是奇怪得很,荣幸得很呢!”
      我感觉我的头皮是一片正在遭蝗虫啃噬的麦田,那感觉奇痒奇痛。紧随其后的是有谁拿着一把火炬掷向它,让它同我的脸好像燃烧了起来。旁边那苍白又空洞的盘子倒映出我的脸,有着如火烧云般的小巧却壮观,在盘子里烧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被父母混淆性格的不只我,还有邱迢。于是我下意识地看向邱迢。
      他早已不再看我,只一手握着筷子盯着空空如也的碗出神。他在想什么呢?
      我想也不敢想。
      在这一刻,我仿佛被在外面呼啸的冷风淹没了,我所有欲发的声响,所有的幻想,都喂给了狂风,无人知晓。
      我在雨中的幻想立时在我的潜意识里灭了,只剩下一片被悲伤润透的灰烬,一具朱丽叶的残骸。
      我多么想躲进这具尸体里,再不出来了。只沉默不语地听着一桌谈笑,炽烈的灯光把说话人带肢体动作的影子投在乳白色的墙壁上,一不小心放大了数倍,张牙舞爪的。
      我不愿去看,也充耳不闻,只有邱远道的朗声大笑偶尔挤进我的耳朵里,那声音振聋发聩。
      酒量微乎的父亲笑着,不断丈量着邱远道的心情,举杯邀酌,酒杯相碰。我为父亲难过得咬紧唇角,而邱迢瞥过一眼,习以为常。
      碰杯声像冰碎裂的声音,那细碎的寒意,穿过一桌热浪割着我的神经,我霎时头痛欲昏。但是我不能昏厥,我努力地佯着笑容,将眉毛眼睛嘴唇拼凑成一张滑稽却讨喜的笑脸。那动作恍若机器人搬弄着自己的零件。
      光闪闪的高脚杯里我看见的是母亲那张欣慰至极的脸,她突然陌生极了,因为她在杯中扭曲着,扭曲着......
      散席之后,在那朴素雅静又宽阔大气的过道上,我小家子气地走在众人最右最末端,想靠父亲一角衣袂遮挡。
      邱迢走在众人靠左又居中的位置,夹在邱远道和他母亲中间,闷闷不乐地看着周遭什么。
      他是因我的无意又蓄意的谎言心生厌恶与怒意吗?我波心颤颤的。
      “娜娜,爸爸妈妈要陪邱总喝喝茶,醒酒,你——”
      “我自己先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不假思索打断了母亲,又说:“我还有......一点事没有做。”说完我转身捷走,逃离了人群,也不向在意什么礼节问题了,向饭店出口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走到楼梯拐角,我突然想起我没有伞。于是我停下来,心存侥幸地僵硬回首——背后仍是朴素雅静又宽阔大气的过道,那衣装简净的少年并没有跟来。有的,只是我枯朽的影子在这一片灯下瑟瑟颤抖。
      “果然......”我念念出声。我想发出像猫狗一样的呜咽,可我的喉咙仿佛被黑暗点装的剑割断了,痛苦却发不出声。
      走到门口,我看见邱迢的伞依旧笔直地束在伞架上,只是在这一片溶溶的暖气下,它全部的水渍都干了,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二十出头的服务员依旧站在那里,浓妆不改,面色如灰。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强装自然地凑过去问她:“你好,我在这里刚用完餐,结果发现没带伞,嗯......你能借我一把伞吗?”
      她发现我靠得太近,本能不好意思地微微后移了一些。
      原来她的本我也是害羞的。
      我又说:“我明天来这里用餐的时候一定还给你。”
      她一听这话,眸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欢喜,对我又佯起那笑容,说:“好的,请稍等。”一如来时的大方却不自然。
      她跑到柜台,从里面抽出一把浅紫罗兰色的伞给我,我大方道谢。
      正欲出门的时候,我在擦得锃亮的玻璃门上看见我的脸,发现有一片很僵硬的笑投影在我的脸上,一动不动的。
      我用手把嘴角抬了起来,立时想起些什么,便回过头佯起和服务员一模一样的笑,她看到我这刻意的的样子,见鬼似的嘴角颤了颤。良久,才回过神来,如发条人偶般将手抬起,对我说:“请慢走。”
      我推门出去,果不其然——风鼓鼓地吹着,雨淅淅地下着,我并不觉得寒冷,反倒感叹一声应景。
      服务员佯笑是为了招呼客人,我佯笑是为了遮掩心事。
      服务员的使命是把极大的利润带给老板带给饭店,而我的使命呢?是什么?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不住地在想这个问题。我透过从从伞下倾斜下来的如帘的雨珠,看着这个冬季的种种风物。不过我顿时发觉我的视野开拓了。
      原因不过是这间伞下,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我看向不同于来时的另一边。在茂盛多姿的绿化带下,枯萎又杂乱的草芥挣扎延展着要爬出来让世人看见,它们或许早就死了,外皮并不能遮住憔悴内心。建筑工地一旁闲置着一片白皑皑的沙子,在冒充是南方的白雪。那一片漆黑混沌在白沙的折光下渐渐有了轮廓,像是叙利亚受难孩子的脸。
      一边与另一边的交换,让我竟有种大雪封山的感觉。
      莫名其妙。
      拐进小区,打开家门。我恣意把伞收起朝玄关一扔,灯也不开地走回卧室面朝下扑到床上。届时胸腔有悲意涌来,我拼死抵着,到喘不上气才松下来,我知道一起松下来的还有我的眼泪,在我的脸上湿润片刻后,被夜风吹得干涩痛苦。
      谁知道我明天去还伞的时候会不会用餐呢?就像现在邱迢加我微信的事,遥遥而无期。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应该害怕尴尬而故作骄矜,当面与他加好了才是。
      可是当时加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
      解释吗?清者自清,而当一个人对你的认识经过了他人的一次次证明,就已根深蒂固。如果要予以剔除,并非三言两语办得到的事。
      何况加以证明的人,是我的,家人。
      我叹一口气,擦干眼泪解开锁屏打开手机,发现母亲给我发了消息:
      “你这丫头,跟邱迢认识?怎么没听你提过?”
      “哎,今晚委屈你了,宝贝。”
      “宝贝,看你今晚也没怎么吃东西,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回来哦!”
      我摇了摇头熄屏,把手机放在一旁。在这一片长长的黑暗与寂静中,我不解地闭上双眼,眼泪又纷至沓来,浸湿了一枕。
      我知道,父亲母亲都是爱我的,至少在上那饭局之前,下饭局之后,都是爱我的;我明白我暂时的一点点牺牲也是母亲所需要的,跟二十年的舐犊之情相比,我一瞬间的心花怒放的念想的熄灭又算得了什么呢?是啊——
      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手机蓦然间又亮了,我凑去竟发觉锁屏的微信应用通知上有新的好友申请。当我看清这则申请来自微信昵称叫邱迢的账号时,我难以置信又大喜过望。心底那一簇快要熄灭的火苗欢愉地起舞,把我的脸又烧得红彤彤的。
      我点开微信,迫不及待地点到通讯录界面,验证申请只有四个字——“缘分之夜”。宛如艺术家随笔写下的诗句。
      我心火摇曳。待到要点下“同意”时,我看见了他的头像。
      他的头像是我叫不出名字的英俊又高傲的音乐家,那位音乐家的眼睛轻蔑地看着镜头,像是透过闪着冷光的屏幕,轻蔑地看着我一样。
      我乍想起了什么,邱迢。想起他看我父亲向他父亲敬酒时的习以为常;想起我母亲说我不谙音乐时他脸上稍纵即逝的戏谑;想起他冷眼旁观着一席盛满虚情假意的盛宴;想起他是邱远道的儿子,大别于我的富家子......
      有一种无形的引力将我的手久久缚在空中,不可触及那近在咫尺的二字。
      是啊,他可以那么的开朗,也可以是如斯的冷漠。
      可是谁又能拿得准我在他心头的分类呢——是无助又好求音乐的街头娴静女生;虚伪又酷爱吹嘘的都市女生;还是拜金又谎言满篇的饭局虚伪女人?
      我脑海里莫名闪现出我投影在饭店玻璃门上的假笑,那样的笑容......
      正想着,手机屏在这何其短暂的时间里无操作自然熄灭了。屏熄了,又是长长的黑暗与寂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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