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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老太太可能是老眼昏花,全没发现二舅太太的异样。
      “月宜?我记得的,那孩子个子高,头发少,长的怪相。多大了?”
      “虚岁十九。”
      “也不小了。什么人家?”
      “哎哟,那家蛮好的,公公说在银行里给洋大班做襄理,把儿子也安排进去做秘书了。虽说过去都嫌钱庄不好,如今这世界,倒是钱为王了。”
      二舅太太嘴上这么说,目光热辣辣的,是艳羡。

      新云笑道,“我认得的亲戚少,听人说七房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念书的。月宜是念到中学?”
      二舅太太想了想。
      “是说念过书,到中二罢,我也闹不清楚这些事。”
      “而今不同当年了,读过书的女孩子倒是能攀上门好亲。”
      晚间用过饭,二舅太太去了。
      老太太喝着热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新云又挑起这个话头来。
      “咱们家好歹出过举人的,也算诗书世家,不给小微念书,好不好,人家只说娶了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媳妇,就倒了架子。”
      老太太听这话倒入心,拈一颗枣吃得香甜。
      “学费不是个小数。”
      “这个钱自然是我们来贴。妈放心,季辉早有这意思,实在忙,不是我专断。”

      雪青哼了一声。
      “我这个做二婶的,少不得也该帮帮了。”
      新云笑得推她。
      “二嫂要做好事?那没我站的地方了。好二嫂,这一回让我来吧,往后小微添衣裳鞋袜,我不跟你争。”
      雪青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慢慢爬上来。

      新云马屁拍得到位,她娘家远房表兄做出入口生意这几年越发发达了。本地百货公司卖巴黎货,头一份儿就是他运进来的。虽说来往不多吧,雪青嘴里总是挂着这一号人物的。
      老太太从老花眼镜上面撇着眼睛看锦屏。
      “你当妈的就没两句话”。
      锦屏拿不准该说什么,她在老太太面前懦弱惯了,只知道赔脸色,越忍让越不得欢心。
      雪青翘着腿看戏,最后还是新云圆场。
      “大嫂老实,心里有数的。”
      她挽过小微的细胳膊。
      “你妈往后还要靠你呢,快点念书去。”

      小微依偎在三婶身侧,闻着她身上暖暖的香水味儿,又是头发里的香波味儿,恍然有几分微醺。
      新云搂紧她。
      “十七岁进学堂是晚了点儿,总比没进过的强些。”
      她看一眼雪青那巴掌大的小脸,笑意分明是打了折扣的,又把话扭过来。
      “不过长得要像你二婶那样俏,别说没上学,哪怕是个哑子也不妨。”
      她是好心,只是这话憋得小微脸又红了。
      她那一路子的单眼皮长眼睛,削薄身板,穿洋装不像样儿,穿旗袍也显得寒酸,再好的料子上身都不显档次,要怎么办呢?
      老太太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众人哗啦啦笑开,锦屏母女附和着意见。小微使劲给自己打气:忍住,忍住。
      她能觉得新云的胳膊使了力气,在劝慰她。

      锦屏当年带来的两个丫头,一个跟人跑了,剩下这个长得丑,老太太有了新的不用她又退回来,如今熬成了老妈子,名字还是当年锦屏在闺中起的,叫玉琦。
      玉琦在街口烫的时髦卷发,偏额头上爱出汗,稍微热一点就满脑门子湿哒哒,卷发瘪瘪的贴在头皮上。
      再喊这娇滴滴的名字,生生就是别扭。
      所以玉琦从来不等叫唤,夹着锦屏的脚跟进屋,放下茶水甩手退出去。

      小微坐在临窗椅子上,不晓得母亲要吩咐什么。
      锦屏细细品着茶,早换过一副面孔。
      “是没给你上学,但你识字能看书,不比别人差的。”
      没头没尾的,跟妈说话从来像是在打哑谜。
      小微拿不准主意,只得答应一声。

      “别露出那副样子,像是这个家亏欠了你,终于有人救你逃出生天来了。从小我怎么调教你的?你要记着,你同她们不一样!”
      小微三四岁起,已经把在锦屏手里学认字了。
      她不笨,认得的字大声念出来,很会在大人面前讨好。
      那时候老太太和气,不比后来家里穷了,日日竖着两道眉毛,嫌她吃得多,又嫌她费衣裳。
      妈也变了,常常冷着一张脸,在房里一坐整日,没有老太太吩咐,连动都不动一下。
      没人再提给她读书的话,她张惶的睁着眼,看二叔二婶屋里的热闹,算盘珠子打得劈啪响。雪青脾性张狂,做生意赚了钱,买起来填不满坑似的。皮包、皮鞋、衣裳都算不得,西洋化妆台、现代派的家具、最大最好的留声机……整座宅子就她房里有个男人。

      日子长了,小微发现母亲的秘密,墙角不起眼的橱子里藏着好多杂志小说。那里面有六朝的金粉,有海外的风情,更有青年男女的秘密。她囫囵吞枣半懂不懂,看了许多年。
      锦屏发现她看,并不阻止。
      “也是个乐子。”她幽幽地说,“人啊,最要紧学会跟自己相处,不然不知道时间怎么打发。”
      有一回她问,“书上面说得是真的么?”
      听不到答案,再看,锦屏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次起小微见母亲总有点怕。

      锦屏道,“呆呆的,想什么呢?”
      “没有。”
      “外面的学堂,我估摸小学你是不用念了。直接念中学罢。”
      “中学不是有算数,又有地理、历史?”她有些担心跟不上。
      锦屏嗤笑,“十七岁了念小学,你不羞?”
      好像没了老太太在上头压着,她又跟二婶他们一边儿,一起来笑话她了。
      小微说,“那就中学罢。”她站起来预备出去,听见锦屏又道,“你别以为你三婶是为了你好。她就会做这些装面子的事儿,她怎么不说当初我是怎么帮老三的。一大家子装糊涂,踩着我的脸作弄你。”

      小微不想听,死忍着不接话。
      锦屏道,“新来那本《歇浦潮》,上册我看完了,你拿去罢。”
      “诶。”
      她拿起书退出去。

      新云动用关系把小微塞进弄堂口一间平民女中,等过完年下学期开学,就直接插班进了。
      小微在饭桌上得到消息,激动的手抖,满桌人都不接新云的话茬儿。老太太咳一声。
      “听说隔壁王家那个小女儿嫁了个军阀。”
      雪青道,“那也要家里帮得上忙呀,像我们家,三叔说是在部队里,回家从来不提。”

      新云笑的活像听不出来。
      “二嫂说得很是,我也怪他,又不是干得见不得人的营生,怎么成天神出鬼没的。不过世道乱,当兵的其实也不好。二嫂不知道我成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雪青的心思根本不在季辉身上,听了半截子话已经不耐烦。
      “家里没有小孩子怪闷的。”
      这是她的心病,谁都不愿意提起来惹她许多话。
      碗筷碰撞响成一片,老太太先吃完了,一推碗,鼓着腮帮子发呆。
      雪青懒洋洋拨弄着碗里的饭,还在说,“十七岁说小也不小了,我弟媳妇有个侄儿,学生意的,我瞧着不错。”
      新云宽慰她。
      “你还不到三十,急什么呢,说不定就来了。你看我不是也没。”

      入学头天晚上新云来找小微,一进门就笑。
      “我这礼物你不一定看得上,不过我想着另外买,你妈还要说你。先收下罢。”
      小微眼睛在她身上找,没见到什么。
      “给我的?”
      新云摊开手掌,是一支深蓝色漆的钢笔,颜色磨旧了,拔开笔帽,露出金色的笔尖,还沾着墨迹。
      “这支笔有年纪了,我上学时用的。自来水笔呢,明天路上我们去买墨水。”
      “你送我去?”
      “你又不认路。”
      新云看小微脸上欢喜的样子,不禁笑了。
      “往后我可不送你了,很近的。”

      “三婶,你对我真好。”
      “一支旧钢笔就好了?”新云刮着她的鼻尖,“会用钢笔罢?”
      小微点点头。
      七八岁的时候用过,后来那支笔不见了,锦屏也不肯再买。
      她惆怅地说,“从前我妈还逼着我练毛笔字的,练了几年,说停就停了。”

      只有学堂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阳光轻软的午后,女教师换了短裤打排球,露出结实的大腿,晒成浅棕色。
      小微挤在人群里仰头看着,只觉得自己白得傻,白得乡气。
      她交不到几个朋友,因为性子太闷,人家同她开玩笑,她嗡嗡的在眼睛里憋着笑意,嘴角却僵的扯不开。一来二去,人家也不同她玩了。可是她偏喜欢跟许多人在一起。置身众人之中,大合唱也好,跳皮绳也好。人家做的,她也缩手缩脚跟着做。

      下学回家的那条路常有面包香飘过来。小微穿着家常衣裳,辫子垂在肩头。有那么一时半刻,身边没有别人时,她轻浮的哼出曲子,是极流行的《夜来香》。不是正经歌,可是喜欢的人多。
      新云的屋子里有台收音机,很大,摆在墙角地下。
      小微常见她蹲在那里,胳膊架着下巴,轻轻跟着哼。她喜欢那副画面。学堂里学素描,她特别爱画屋角,置一只花架,一张沙发,一盆花,一副对花窗帘。她从没画过新云侧面的样子,那是心里藏着的。只是她也学会把下巴架在胳膊上伏着,呆呆的想心事。

      季辉在家的时候少,新云也常是一个人。
      进学堂以后,小微的胆子大了些,常去找三婶说话。
      这天小微来,新云坐在梳妆台前试耳环,季辉站在她身后,正在说,“陈大帅下月的生日,三少说要买皮鞋,我去先施看了看,没什么好货色。”
      季辉做了几年营长,身架子撑得饱满,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跨着枪盒子,小微赶紧叫‘三叔’,怕显得偷听了人家的私房话,兴兴头头的问。
      “三婶说弹曲子听来。”
      季辉笑笑,并没避她,“小微坐会儿。你说买点什么好?”

      新云扭头过来。
      她长着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略嫌长了些,额上虚笼着刘海。两道清淡的长眉必是她深以为憾的,每每描了又描。
      “三少今年二十二了吧?”
      “二十三。”
      “还没订亲?”
      季辉笑开来,“这话真问着了。他那个古怪脾气,人只当他还跟大少二少一样,把舞女交际花往身边送。全都不得欢心,什么样子送去,就什么样子退回来,一人买一身衣裳。有两个说连面儿都没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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