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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枯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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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深夜,虽然侍女已经铺好了被褥,但我却时时没有休息的意思。帷帐斜立在一旁,豆大的灯影下帐子上面的风景人物随着光线晃动,仿佛真的活了起来。我心中烦乱,站起来,推开了拉门,身上只穿着一件生绢的白衬衫被夜风打透,腰间的飘带松散的摇摆着。
一轮明月高悬在院子里种植的松树枝头,夏风吹拂着池塘中的水,稀疏的荷叶下露出一圈一圈的涟漪。远处,从这间院子的篱垣外似有似无的传来了一声一声的沙沙响动,好像秋天的疾风掠过树枝的声音,激烈而飞速的转瞬即逝。
我站在廊下侧耳注意听,不,这不是风声,是利器破空发出的,随着声音的节奏,眼前已经浮现出两尺长的武士刀自上而下迎面劈来的景象。刀刃划破空气的角度不同发出的声响也就不同,我暗中思忖,该是怎样的力道和速度能造就如此完美的声音。在这间朽木家的大宅中,除了朽木白哉,不做第二个人想。
轻叹一声,这里离爷爷和哥哥居住的主宅还有两排房屋的距离,可见他挥刀的力度有多大。这就是四枫院家的公主留下的种种后遗症中我感同身受的一个,自从四枫院夜一离开静灵庭,哥哥一下子变得更加的沉默和用功,尤其在刀技和步法这样的身体技巧上。我也是不太了解他们死神的具体能力,只能凭着偶然看到哥哥练习时挥汗如雨的画面而猜测出来的。
转过身回到屋子里,跪在山墙前面的置物柜旁边,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捧出了盖着红褐色中国绸的七弦琴。既然都晚上睡不着,何不陪陪他。
夏季的水晶花已经悄然绽放,掺杂着茂盛的各种花草迎风抖动,即使在些微的月光下也是娇艳动人。我的手指像抚摸爱人的肌肤一样轻轻搭上琴弦,指下微挑,金石之声流淌而出,从我这里听来也是淡的仿佛远方的刀声一样。
院子角落里的淡竹摇曳身姿,竹子间的奇石上投下了一道道斑驳的竹影,潺潺的小瀑布从池塘边上的岩壁上流下来,跳跃的水声砰然激起一连串的水花。远处的刀声渐厉,杀气好像晨雾般缓缓的弥漫开来,我指下翻飞不停,两只绸袖轻如蝉翼,当风飞舞,七根金弦宛如一把利剑在我手中游蛇般的摇晃,伺机而动,取人性命。
刀声琴声,在这幽夜之中齐奏共鸣,刀气凌空宛如劈开冰面的铁骑银枪,冲杀嘶喊声不绝于耳,琴声陡然,仿佛巍峨耸立的高山中狭窄的小溪飞流而落,婉转之间便慷慨激烈起来。刀声助琴声,琴声辅刀势,虽然相隔两地,竟然合为一处,我心中也不免戚戚然了。
曲调已经到了极限,远处的破空之声也从开始的稳健清晰变成了现在的缓慢尖利,嚎叫一般的直直奔向夜空。我手中的各种弹奏技巧也浑然忘我,随意施展,两种声音相辅相成,此消彼长,高亢时好似云中孤雁,哀鸣声声,低沉时好似草中脱兔,动静有余悸。
急速的变调和弹拨距离的大幅度转换让我额头、鼻翼见了汗水,双臂周围的雾气早已沾湿了薄薄的绸衫,黏在了胳膊上。院子里睡着的鸟雀被吵醒,以为是敌人来袭,利箭般的直插空中,厉声惊人。池塘中的锦鲤似乎也难以忍耐如此尖刻急转的琴声,从水中飞身跃起,鱼尾在水面上拍打起的水花溅湿了高高挺着的睡莲,花瓣上滴下的水滴竟然像珍珠一样,一颗一颗的散落在塘边的青石上面。
琴声骤停,刀声亦止。四周死寂无声,一片安静,夏鸣的知了草虫也哑了一般的暂时宁息,只留下一弯浑圆皎洁的夜月孤零零的照应着空无一人的回廊。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余音依然绕耳不绝,低头看了看因为用力而发红了的手指,仿佛刚才的激昂壮烈都随着鱼儿的归水都变成了午夜的一个幻梦。
自己全身的所有气力心血似乎都付诸了刚才的那一首不成曲调的琴曲,我只觉得五脏六腑中都被各种声音充满着,手都无法抬起些许,好像经过了此刻,这一生都不能再弹琴了一样。
那晚练刀的人究竟是不是哥哥,我始终没确定,隔天和哥哥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把话含在嘴里半天,按压着心中生出的种种异样情绪,最后也是没有问出来。
吹起几帐的风大起来的时候,爷爷因为身体不好基本上已经退出了番队的日常事务,转由哥哥负责。我整日里陪在爷爷的身边,力所能及的替他料理宗族之内的琐碎小事,每天都能够和爷爷一起用饭喝茶,日子过的也是非常的恬然。
可是,我看着院子里的菊花刚刚长出花苞,到盘子大小的粉红三学士都已经经不住沉重的霜露而枯萎凋谢,爷爷的病也没有什么起色。时近深冬,结了冰的池塘水面上堆着仆人的孩子们嬉戏玩耍垒起来的雪人,我讨喜的脱下外面的硬礼服,露出里面的淡紫色软袍和棠棣色的内衫。我和孩子们嬉笑闹闹着,用各种颜色和纹路的纸给雪人做了件非常华丽的衣服,三角形的帽子上还搭着哥哥小时候穿过的下裙,十分的滑稽可爱。爷爷躺在烘着暖炉的屋子里透过厚厚的格子窗,看着我一直一直的笑。
爷爷的病症在之后的日子里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其他事情都纷纷抛诸脑后了。这里的人究竟会得什么样的病,我始终也弄不明白,看着四番队的美女队长端端正正的频繁的来到这里,为爷爷治疗、看诊,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什么忙也帮不上,直到手中的纸扇被自己捏破了,也浑然不知。
收回飘散的思绪,我拧着眉头看了看关的紧紧的那扇描画着山水图景的纸门。此时此刻,卯之花队长带着她的副队山田,正在隔壁给爷爷治疗,哥哥特地从队里回来,陪伴在身边。我的脑子几乎全放在了一墙之隔的临屋,手中的玉管毛笔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抚了抚胸口,希望这样能够拔干净心中疯长起来的杂草。转换一下注意力,好让自己不要过度的紧张了。
新旧家主的变化将是未来哥哥首要面对的问题,跟随爷爷出生入死的老一辈长老都已经是暮年的老人了,处世观念上和新派人士自然是合不到一起去的,这样的交替无意预示着新一轮的权力征伐。我的哥哥,你又该如何平安度过呢。
折成长条的纸屋纸一摞一摞的放在和桌上,倒影将桌面上的江户风景切割成一条一条,我用手指顺着那些不存在的边缘,分画着华丽多姿的江户京城。人死了有这里可以接收,那死神死了又到哪里去呢,他们的灵魂是不是还存在,又将会面临如何的境况呢。
爷爷,呼吸之间还能闻到他喜爱的黑方香味,衣柜里还叠放着他深紫如墨的礼服,心中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叫哥哥来只是例行公事,不是,决不是,绝不可能到了如此地步,不……
‘哗啦’一声响,我猛地抬头,哥哥长身立于拉门前,我张了张嘴,脑子里面片刻之间片乱成糨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进去吧。”哥哥的声音是那种极度的压抑到了变形的低沉,我的心一突,之后跳成一团,膝行进了爷爷的卧室。
平常整洁明亮的屋子里,四处乱放的几帐遮蔽了阳光,我跪着穿过帏帘,看到了爷爷躺在厚实的棉被上,起伏的胸膛让我小小的舒了一口气。
我在离爷爷半尺的距离跪好,动作尽量轻的行礼,“爷爷,我是裕太。”抬头间,泪珠子失了控制般的阴湿了面前的一片裙裾。
“啊,”爷爷干枯的手缓缓的从被子底下滑出来,我赶紧握住,身体往前挪了一点,好听清爷爷的话,“裕太,你来,恩,你是个好孩子,聪明的孩子,不输给,恩,任何人,爷爷知道,知道,你吃的苦,有多少,爷爷拜托你,裕太。”
“爷爷,您说吧,我一定照办。”
“朽木家,不能倒,不能落得,那样的下场,裕太,”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使劲的眨也看不清爷爷苍老衰败的面孔和那双浑浊中骤然大亮的眼,“裕太,你属于,朽木,朽木。”
我哽咽着趴在爷爷的枕边,一遍一遍点头答应,直到爷爷最后呼唤‘朽木’的声音还是没有发出嘴边,直到我断断续续的哭声第一次回荡在这间屹立几百年的老宅中。看着爷爷的脸上蒙着洁白如雪的手帕,我松开依然温热干燥的爷爷的手,抬头让院前上升上来的明月完完全全的照进自己湖水深双眸。
仆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退居侧室,木偶一样的让侍女为我换上深黑色的丧服,侧头通过嘈杂的人缝中看到哥哥,除了和我一样的无纹深黑色外袍之外,已经围上了那条我小时候曾经在上面扭捏撒娇的银白风花纱,边上的侍从正给他梳理头发,以便带上牵星箝。
我抬手静静擦去划过腮边的泪水,法师僧正的咒声响彻云霄,铜铃和磬鼓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时空到了我的耳旁来,我颤抖着双手拽了拽紧实的和服,抿紧嘴巴默默地跟从着抬着遗体的人群,两旁站立的仆人抽泣哽咽,哥哥回头瞄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举步贯穿整个巍峨庞大的朽木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