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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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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二)
朕看了许久的拳脚比拼才得以从含元殿跑出来。为显仁孝,新帝下朝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问候太后。
甫一踏进永安宫,太后正端坐在堂中等候。她今日穿了素色,头上只有两根银制钗环,倒不像往日着紫披红的贤太妃了。
朕不敢忘礼仪,进门就磕了个大响头:“儿拜过母后。”
这一声母后叫出口,不仅太后愣住,朕也觉得别扭。儆帝活着的时候,朕的娘只做到婕妤;哀帝继了位,她成了太妃;怀帝成了皇帝,加封她做贤太妃。做了这么多年的小老婆,一朝变为尊贵的皇太后,我们母子俩都没想到运命无常。
太后沉默了良久,悠悠来一句:“起来吧。”
笑脸凑到太后身边,发现她眼睛红红,里面含了两团热泪。
“母后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嫌弃永安宫不够奢华?还是觉得奴婢不够多?
太后憋着泪水,缓缓抓住朕的手:
“我的皇儿,你死也得死在东都!”
听此十四字,两眼昏且黑。救命救命,朕的娘又想朕死。
数天之前,太后也是这般义气凛然地站在亲儿对面,撂下一句:“你非死不能出东都!”
那日二哥山陵崩的消息传到赵王府中,朕顿觉不妙,收拾上贵重的金银就要跑。
千算万算,吃盐过桥不如亲娘。未曾想还没出赵王府的大门,贤太妃早已坐着一顶小轿赶到,在此恭候她儿子多时了。
朕见了她,大喜,忙道:“母亲来得正好,儿子不用再进宫找您了。陛下驾崩,您快与我一起走罢!”
贤太妃不接话,两行泪从她眼眶里淌下,弄花了脸上搽好的脂粉。
她一巴掌甩到亲儿子左脸上,打得朕有点懵。
“韩琰!你不能走!”
如何不能走?几代先皇没剩下什么家财国策,徒留一个外敌常犯内忧频起的破烂王朝。皇帝二哥生时还算是顶梁柱,现在他阖眼了,其余人再不走就唯有死路一条。
朕向来孝顺,奉行“我娘打我打得对,我娘骂我骂得好”原则,默默地听她讲话。
“皇儿,我的儿,你的两个兄长皆因国而死,现在你也要站出来。”贤太妃一面说,一面紧紧握着儿子的手。
朕不解,但朕是个诚实的人:“阿娘,您做甚要儿子去死?”
贤太妃一巴掌甩到儿子右脸上,把两侧脸颊均打得指印浮现、既红且肿,竟有些符合对称之美。
她说:“你是皇子龙孙,这就是你的命。”
朕这人优点不多,还有一条喜欢刨根问底:“凭什么?”
果不其然朕的左脸又挨了一巴掌,贤太妃铿锵有力道:“你活了十八年,做了十二载的亲王,过了六千多天的好日子。我是韩琰的娘,但三皇子不是我养大的,他受的是大燕万千子民之供养,必须和这个国家共死同生。”
朕没见过她这般正经的模样,云里雾里中实在不想再挨打:“儿知晓了,儿不走了。”
贤太妃又哭又笑,最后赏了儿子右脸一下:“非死不能出东都,你可要记住喽!”
接连挨了四个大巴掌,朕的脸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太后泪珠欲垂,做亲儿子的于心不忍,只好说些能让她开心的话:“母后放心,从此朕和这座皇城就是一体。”
不知哪个字说的有错,太后的眼泪竟然掉了下来。她抓着朕的手用力太猛,掐得发疼:“我的傻儿子,你哪里是和这座皇城生死与共,要是这样反倒好了。”
太后又嘱咐了几句,内容和早晨听过的那些并无不同。临走时她问朕有没有想吃的,阿娘给琰儿做。
朕随便报上几道菜名,太后仿佛得了绝门赏赐,欢欢喜喜地让儿子退下了。
其实太后做饭非常难吃,朕不敢明说。
其实韩琰依旧不想死,朕也不敢明说。
————
下午参拜先祖的牌位和画像,跪了再起再起再跪,折腾得膝盖要废掉。
晚上召集了尚书们,共同商讨怀帝陵寝建造之事,会议时间贴心地选在了用膳后。
首先要摆足架子,庄重威严:“众卿皆到了吗?”
宰相兼吏部尚书回话:“禀陛下,六部尚书总共六个人,您睁眼一看便知齐不齐。”
宰相真乃实在人。朕轻咳两下,就当无事发生。
千金难买寸光阴,先帝修陵最大焦点在于钱的问题,无需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即可:“修陵要钱,朕欲知国库有多少存银。”
户部尚书自然出列:“禀陛下,九十万钱。”
简洁明了的六字令朕几欲断气,差点和先帝团聚。
怎么会这么少?!
国库里仅有九十万钱,九十万钱能做什么呢?朕记得大哥大嫂成婚时,父皇一高兴,对着文武官员宫女太监赏出百万钱。
九十万钱,可以雇好工匠,找个山头,辟出块地,给二哥的陵墓挖个坑。
只挖不填非人哉!
除开军费,大哥没花什么钱;二哥抱病,银钱最多用在吃药上,但他缺福,只吃了八个月好药;朕就更不可能挥霍无度了,今日刚刚登基,还没来得及花钱。这钱都哪儿去了?
所思即所问,朕向六位爱卿抛出疑惑,堂下旋即又乱如夜市。
“启禀圣上,钱花在……”礼部尚书腿脚麻利,抢先跑到御案前。
工部尚书一肘子拱开他:“别抢话,我们工部先说!”
此时兵部尚书的声若洪钟:“臣翻录簿,两年零三个月之前……”
工部尚书是武家子出身,礼部尚书从不敢和他吵架,胡子花白的老尚书选择撺掇其他人:“刑部尚书,你那破锣样的嗓子还不开吗?”
刑部平素不怎么耗费巨资,故在场的人里属刑部尚书最开心:“各位同僚晚上好,恕愚冒昧,不知你们花了几多钱?能不能对上账目?有没有侵吞官款收受贿赂?有的话请现在告知,方便愚为你们安排上等牢房。”
……
二哥还是亲王的时候,虽说身体羸弱了些,但不至病得要死。哪天朕的脑袋炸了,想必全部归功于诸位爱卿。
姜还是老的辣,官还是高的牛。宰相看不下去了,他板起脸:“都别吵,一个一个说。宏尊老敬老之美德,按年龄大小从高至低依次回禀圣上。”
此言妙矣。
无论前代现朝,六部的官总认为自己的部才是六部第一,让哪个先说好似都会引起其他人不满。若是按照年龄顺序发言,那么这些人就不能怪皇上偏颇,只能怪爹娘将自己生得晚了。
宰相真乃聪明的实在人,朕不禁竖起拇指。
礼部尚书凭六十多岁拔得头筹:“启禀圣上,您今早的登基典礼花了一万钱。”
不错,尽管结果是大哥登基时的百分之一,但起码数字新鲜、有据可查。
兵部尚书以五十六七赢得榜眼:“哀帝在位两年又五月,外与吐蕃、南诏、回鹘各有一仗,国内镇压藩镇动乱二十三次,曾以钱百五十万缗赏军士。怀帝即位八月,平乱六次,赏钱三十万。合两朝军费,共计四千七百万贯。”
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听后不免泫然欲泣。
未等朕从兵部尚书的发言中缓过来,工部尚书唯恐天子祸不单行,马上接着说:“陛下,工部的账目简单明了,近年最大支出是修建哀帝陵寝,用铜三千斤,金薄两万,再计九万工匠费用,总二十一万贯。”
眼前阵阵发黑,头也晕得紧,朕想自己需要传太医。
宰相又来补上一刀:“中央内外属官一万三千人,每年禄米、人力、职田、月杂给总计……”
朕没听他们后来的嗡嗡言语,只搞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没钱。
不对,这些人有没有钱不好说,是朕的国库真没钱。
幼时有幸曾见父皇大发雷霆,原因也是没钱。父皇拿着一沓奏折当砖石,将御案拍得咣咣响:“你们这群饭桶,人不少,力倒小,钱都去哪儿了?”
现在朕亦很想大发雷霆,问问这群老家伙:“为何朕一上台就这么穷?”
然而朕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因为这些事无人可归咎。
父皇生前国势还算平和,他想不到自己死后这个国家会百病丛生。大哥穷兵黩武,但局势就是那样,动则生不动则亡,失败也不能全怪他。二哥没来得及大施拳脚,临了了连个好坟都没捞到。
外族窥伺,内有豺狼,官员庸杂,民心不归。
这些结果出现,错处不能仅仅堆在哪一位头上。在朕还做着闲散亲王的时候,便看出这大燕早已走到了末路。
“诸位爱卿,朕知晓你们禀报的情况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凑钱,其他的都放一放。诸位可有好主意?”朕努力装作气定神闲,一颗心虚空无底。
宰相身为百官之首,率先说道:“此时应当征钱。”
他说的对,除了向大家讨饭以外,还真没别的能做了。
“唔,那要如何征?”
凡事必以谋而成,讨饭讨钱同样需要计策。你跑到街上,抓一个贫穷破落户要钱,人家不仅给不了,反而会伸手向你讨;再抓个腰缠万贯的大老爷,人家哪里瞧得上小乞丐,说不准还会一脚把臭要饭的踹开;走运的话遇见一个不穷不富的人,凄惨的话没说完,人家就要喊着“与我何干与我何干”跳到三丈开外。
“陛下,臣认为可向民间征收临时税钱。”工部尚书说。
你看,这人就是抓住穷鬼使劲儿剥削的傻子。血要慢慢吸才吸得长久,民脂民膏要适度刮才刮得安稳。然这大燕数百万黎民即将全体因穷造反,工部尚书还想着向人家要钱。无语哉!
“民生为国之根本,非必要时万不能动,臣认为可以此钱由亲王宗室出最好。”兵部尚书说。
大哥,您说的是好话,但这话胜似不能人道的男人。外表虽正常,用时方知是个空架,嫁给他的话要赔进一生。亲王宗室的确有钱,可那钱却是催命符。朕无才无德登上帝位,若是今日发出向宗室们要钱的号令,恐怕明天就有人打着“昏君缺德敛财”的名义联合藩镇打入东都,将朕赐死顺便自立为王。
朕瞧众位爱卿气宇轩昂清风道骨,肯定许多年没向别人借过钱。
朕虽没借过钱,却有类似的经验。十一二岁时每每想要缠着人外出游玩,父皇光讲没空,二哥总是生病,大哥抡拳怒揍不肖弟。最后只有小程子愿意陪小皇子偷摸出去玩。
小程子之所以愿意,是因为小皇子对他有恩。皇子就凭此一点,生磨硬泡让他点头。
恩德旧情是托人办事的利器,要钱讨饭时更好用。
满眼装了这些讲求名节的老家伙们:“爱卿助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