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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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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书确是件很累人的活儿,更别说抄写这种苦差,费力讨不了多少好。
余轻舟搁下笔,手腕及臂肘已经完全提不起来了,他冷吸一口气。“嘶……《楚史》?虚心纳谏,君臣如友?”他差点儿气的笑出声,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发出骨头挤压的嘎吱声。这每一个笔画里带骨带神的墨字他分开都熟悉都认识,可合起来这么就读不懂了呢,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龌龊肮脏之极的君主,居然是要被他亲手送的名留青史了,未免对他恶毒。
王嘉志是两朝老臣了,文章极有盛名,年纪大了,自然为人也比较温和。他身着官袍,撩起帘子走进来,看见余轻舟停笔了,便道:“岁卿,可是乏了?但可小憩片刻无妨。”
余轻舟忙起身作揖,道:“谢王大人关心,我只是……有些心事,我会调整。”
王嘉志很好说话地摆摆手,也不加打听:“理解,岁卿不必过多烦恼过去或将来的事,活在当下便好。”
“王大人说的是,受教了。”他提起嘴角 。
他提起覆盖着骨骼的皮肉的嘴角,可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嘴角是怎样的,没人知道他真的想要什么。他有些病态的快乐。
刚刚结束一次王朝的更迭,这必然意味着和平刚刚来临。国库虽不至亏空,但绝不过分充裕,因而这史书也就走个形式,被抄写填满的生活枯燥的乏善可陈。可惜余轻舟这边风平浪静,并不意味着贺阳秋那边同样顺利。
一日午后,已和王嘉志混的半熟的余轻舟正与其笑意盈盈地忙里偷闲,躲在一颗桃树下颇有闲情逸致地下着棋。王嘉志很赏识余轻舟这个年轻人,交给他的任务绝不须多担心什么,定是完成的极好,不论装的还是怎样,余轻舟对他很阳光很爱笑,上了年岁的人都喜欢这样有朝气的孩子,可以蹭上些许活力。
余轻舟把一粒白子放在两指尖上摩挲着思考,王嘉志有些浑浊的双目盯了棋盘一会儿,伸出手指轻点了两下,发出钝钝的响声。“ 下这。”
余轻舟有些防范地思考了一会,惊呼:“ 原来如此,王大人好棋!”
王嘉志淡淡地一笑,道,“围棋,讲究的就是一个弈。我毕竟是与他人弈了几十年了。话说,你可知道贺家那个小公子,这些日子和一个姓冉的同窗闹的好生凶,翰林的房顶我看是都要掀了。”
“冉睿广?发生什么了?我最近不常出我们的那间屋。”
“唉,你倒是真不急。还得我给你缕缕。两三天前,皇上有派人来说要选个好苗子直接进中书省辅佐皇上,你压根儿不知道吧?我们年纪大了要说彻彻底底培养成心腹那肯定是轮不到了,那只能从你们中挑了。按理说你们至多在翰林干个几年,再想升迁肯定是要先去边远的地方当会地方官的,想爬进中书省何等难啊。这种简直一步登天的机会,那几个有点出挑的那肯定是要抢破头的。”
余轻舟并未太过惊讶,他又拿了颗子,问:“ 那王大人此番的用意是?”
王嘉志笑而不语。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自然不玩聊斋。余轻舟轻笑一声,道:“大人,若是我能三生有幸被挑上,那定会回报大人您告知我的大恩,以您的身份,自然不需小人做些什么,但多份交情,总是好事,您觉得呢?”
互惠互利,这种双赢的好事自然是要争取的。余轻舟深深地看了王嘉志一眼,他已经很有衰老之态了。
“岁卿是聪明人。”王嘉志呵呵笑了两声,两指夹起一颗棋子,摩挲了几下,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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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余轻舟依旧是装着对这几位同窗明面下的暗流涌动毫不知情,贺阳秋却是直截了当地找上了门来。
余轻舟和王嘉志平日待得屋子不算偏但极清静,整个翰林的桃基本都栽在此处,又朝北,无太多太阳,本算不得个好处,但偏偏两人都是喜暗厌光的人。而贺阳秋恰恰相反,他出身显赫,母亲是得宠的明媒正娶的官家小姐,父亲是两朝大官贺成和,贺成和还算得王嘉志的小辈。他性子活泼张扬,又被父母调教的八面玲珑极擅交际,加上面容惹眼的女性化,在京城也算个奇人。
贺阳秋似是忍无可忍地把粉帕摔到桌上,气红了眼:“岁卿,冉睿广这人简直欺人太甚!你可知......你可知他将经我手抄写的一个‘王’字上添了个‘白’?!王上加白,他想干什么?简直荒谬!被我当场逮到,还抵死不认,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他这可是要我掉脑袋!”
余轻舟暗笑冉睿广对自己的险恶太不加掩饰,这便是愚蠢了。
他虽几乎无法与人共情,但极擅聆听与伪装。他义愤填膺地安慰贺阳秋道:“贺兄,如冉睿广那般人自然快活不长久,他辱没了士人的脸面!此事应当上报。”
贺阳秋做了个深呼吸,冷静下来,长叹一声:“唉......罢了,人心与人心之间远不止隔层皮啊。”他收起帕子,抬头直视余轻舟的眼睛。贺阳秋有一双水灵灵的狐狸眼,微微泛红的时候最有些味道,又不失锐利。余轻舟眯起眼轻笑了声,丝毫不惧。
外面的晴空已被阴云遮蔽,下起了些小雨,春日的雨伤人最深,因为掩了本就短暂的春光了。
贺阳秋缓缓道:“皇上今日用过午膳后会上翰林院,挑个最出众的年轻人进中书省当侍郎辅佐他。我与冉睿广这么一闹皇帝必然听闻,此事我们这便无望了,翰林人虽不少,但皇帝无非在你和鄂兄中选其一。鄂兄虽处处拔尖儿,但比你还是逊色,而且说话太直,忠言必然逆耳,皇上不会自找麻烦。”他说话委婉但意明。
“贺兄,我们不是敌人。当年一同殿试,同窗一场即是有缘了。”余轻舟摸了摸耳后,表露出适当的惊讶,又表达了友好的诚意。
贺阳秋也是只小狐狸,听到了他想听的,心底便暗舒了一口气,此行目的算是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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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贺阳秋,余轻舟蜷坐在桃树底下,抬起细瘦的手腕挡住眼睛。
“燕寞啊。”
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