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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双贵子微服私访 孤戏子酒楼公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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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彼薪在乾清宫和流复论政。彼薪拿着奏折看了几眼,摔在桌上道:“这些大臣事事与朕对着干,到底意欲何为?”
流复皱眉道:“他们如此只是要皇兄就范,任他们摆布,皇兄万不可妥协。”
彼薪点头道:“朕也想过,这些大臣结党弄权,不外乎世家结交谋取私利,”说着拿手指着外面道:“在他们眼里国比不上家,百姓社稷不如官垄门阀。”又叹气道:“朕有心整治他们,那些寒门士子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又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说着手握成拳头砸在桌上。
流复也觉可气,但总不好二人一道进了死胡同,就道:“人常道‘民贵君轻’,咱们不如去外头转转,瞧瞧百姓都怎么过活的,总闭门造车也没有个结果。”
彼薪点头道:“这话不错,还是得到民间看看。”
彼薪初登基皇位不稳,不能说出宫就出宫,只偷偷下了朝携了流复到京城中视察,身边带了几个侍卫微服私访,对外只说在紫宸殿批折子。这趟宫出的不易,彼薪流复换了侍卫衣裳混出宫掩人耳目,再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换了纨绔子弟的衣服,侍卫装成百姓跟在不远的地方,只打小长在京城的五品近身侍卫徐绱舴打扮成随从陪着,算起来他还是彼薪的奶哥哥,二人自然信得过他。
绱舴称彼薪流复为‘公子’。彼薪流复则自称是姓‘黄’的兄弟,大哥黄兴,二弟黄缚。三人没有吃晌饭,在街上虽看着有乐趣,但也急着填饱肚子。
绱舴引了二人进了一家名叫“鸿福楼”的酒家,这酒馆不算京城里太好的酒家,否则很容易碰上皇亲大臣,多有不便。这酒馆还算干净,人倒不少,彼薪流复觉得酒馆里可以听到不少民间的声音,就说要坐大堂,不用雅座。
三人一进门,小二满脸堆笑问道:“三位呐您?”绱舴点头道:“大堂好座。”小二吆喝一声带了三人去坐,大堂里人来人往,声音不绝于耳。小二把搭肩的布扯下来在桌上抹了两抹,倒不是那桌子没擦过,是为了让客人亲眼看见擦了,才好放心落坐。
小二陪笑道:“香片高沫?”这是问要什么茶,一般坐大堂的客人就点这两种茶。
绱舴怕彼薪流复喝不惯这些茶,就道:“来壶瓜片儿。”又点了几道家常菜,要了些饽饽就凑合一顿。
流复最是看什么都有趣,趁没上菜,愣是要到处逛,彼薪见大堂之处都是目所能及的地方,也就随他。流复跑到大堂连接后院儿的地方,那个小门只能让一人通过,用一块旧蓝门布盖着,把大堂和后院的景物分开。
流复好奇正想去掀那门布,一个端菜的小二从后院推布进来,唬了流复一跳。那小二倒是不惊不慌,用手挡着菜,脚下步伐不减,只吆喝声:“蹭油您。”提醒流复小心菜上油蹭衣服上,就匆匆上菜去了。
流复这会才把布掀开,探头去看里面的情形,刚刚站外头没注意,现在倒看的仔细。院子不大,只长了些草,接着厨房和柴房,最显眼的是院子中的一口老井,孤零零的。但此时这井边上跪了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一个女孩儿跪在那抹着泪哭,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拿着扫把竿子使劲打她骂不绝口道:“下贱的东西,连碗都不会刷,那驴子都比你值钱,明儿就把你们掉个个儿,看你那笨爪子还有没有用。”
那掌柜的看见流复忙转脸陪笑道:“找茅房呐您?我找人带您去。”流复摆摆手就走了,彼薪嘱咐过在外头千万别管闲事,虽然看着不舒服但也管不了。
流复回了座位道:“这儿怎么这么作贱人呢?”然后把刚才的事儿说了,
绱舴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些女子都是贱籍,天生是当奴才的命,被主子买回来就得当牛做马到死。主子就是不慎打死了,官府也不管,这是祖上的规矩。”
流复又问:“宫里的宫人也是奴才,可不这么祸害。”
绱舴笑道:“宫人们在宫里是奴才,但都是世家官家出生,在家里都是小姐的命,那是天和地的差别。”说着话菜都上来了。
三人正吃着,一个小二提了两个盘子从外头跑进来往隔壁桌上一搁,吆喝声:“慢用呐您。”说着又去伺候别的客人。
隔壁桌一壮实汉子大笑着对桌上的人说:“趁热尝尝儿这水爆肚,老冯家,最地道儿,王爷都来吃。”水爆肚这种街边摊子才卖的民间小吃,不登台面,像鸿福楼这种酒馆根本不做,得差人到外头摊子上买了再卖给客人。
边上一精瘦汉子乐道:“李三爷,您可别蒙哥儿几个,王爷能吃这个?”
那个李三爷脖子一昂道:“成王爷就好这口,你尝了准没话儿说。”几个人夹了爆肚往那麻酱一蘸,嘴里一送,都挑起大姆哥儿。那爆肚讲究的就是个脆,火候特别重要,老了或没熟都不成,还有那蘸酱都是各家秘传,小小一盘爆肚可有的是说道。
那精瘦汉子咬着爆肚道:“李三爷,这王爷吃什么您能知道?”
李三爷肚皮一挺道:“这京城里能有我不知道的?”
那精瘦汉子呵呵一笑道:“哟,您可别崴了舌头。那王府里的王爷不稀奇,您给咱讲讲这宫里的玄亲王吃什么?”流复一听,马上支了耳朵去细听。
李三爷可不含糊,就道:“玄亲王,那是什么人物?当今圣上最宠!爷给你们说道说道这玄亲王都吃什么东西。”说着筷子一搁,伸出手掌道:“王爷一天吃五顿。早上起来先上朝,从前是读书,到了时辰那就是油炸馓子,香薄脆,螺丝转子,粳米粥,糖蒸三角,脂油水晶小包子。”流复听罢,嘴里饽饽险些喷出来。
精瘦汉子砸着嘴道:“别说,还真不赖。”
然后李三爷又伸出大拇指和食指道:“中午那是了不得,八碗八大碟儿!再带四冷荤。冬天还得添个锅子。”
若是流复一人吃,确实是六盘八碗两汤,都是宫里规矩,但平日里流复不喝酒,根本不用什么四冷荤,那是外头王爷下酒用的。众人听了咋舌,都说王爷吃的好。
那李三爷说的起劲,又道:“下午还得上点心,豆汁儿,驴肉火烧,烫面蒸饺,糖津麻花,凉趴膏儿,有时候还有炒菜,绝不和早上重样儿。”
精瘦汉子听的带劲,又问:“晚上是怎么个说道儿?”
李三爷道:“晚膳和晌午差不多,但从主食到菜都不能是一样的。这夜宵是莲子羹,绿豆汤,香饽饽,糟子糕,太师饼,家常烙,馄饨抄手也是个个不含糊。”众人”诶呦喂”的一声赞叹,直说当王爷比当神仙还快活。
其实这好多民间吃食,流复有些连名字都没听过,更别说吃了。这李三爷道听途说再随口编上几句,就是个天南海北的胡吹。
正听着隔壁说话,突然楼上包厢里冲出个人来,抱着栏杆就是大哭,里头气势汹汹的追出两个跟班模样的人要拉他,那人哭着喊道:“再逼我,我就打这儿跳下去。”
所有人都转脸去看,那说话之人是个十三四的美少年,长衣粉绣,梨花带雨,垂发稍乱,光是那婉转之音就令人不由一怔,再仔细去瞧只觉肤洁血荣,骨柔肌腻,真真是个美佳人。流复正暗叹原以为杜聘最是阴柔美艳,不想世间还有这样尤娆的人物。
此时一个穿缎子的男子恨着张脸出了房间指着少年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子玩你还玩出脾气来了,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说着”呸”了一口道:“你今天不从这跳下去,老子打折你的腿!”
流复问绱舴楼上的少年是什么人,绱舴眯缝着眼一看道:“定是戏园子里的相公,看不清腰牌,不知道哪个园子的,瞧着现在戏园子不开张,便出来陪客人,不知道怎么就撕破脸了。”
有走堂的赶紧上楼调解,”郑五爷”长”郑五爷”短的说好话,那郑五爷怎肯听别人说话,硬要扯那少年。
走堂的没法子,就对少年道:“秦小相公您这唱哪一出儿哟,可别砸场子了。”
那秦小相公抹着泪说:“他非要我敬他皮杯,我不肯就要扯我衣服,不带这么祸害人的!”大家这才看见他衣带已经没了,衣服是散开的。
那郑五爷恼羞成怒大骂道:“下作的东西,你今天不死在这,老子跟你没完!”又冷嘲道:“你连我府里扫茅厕的奴才都不如,你死了也白死!”
那走堂的也劝秦小相公道:“咱在哪行儿就吃哪行儿饭,何必砸了饭碗儿?”
流复听那郑五爷说话粗鲁难听,直皱眉,就问:“什么是敬皮杯?”
彼薪身处深宫哪里听过这市井下流话,也摇头不知。绱舴趴在那直扒菜掩饰,含含糊糊说,不是好话还是不听为妙。
这敬皮杯就是用嘴含了酒去喂人,嘴对嘴的喂下去,还不许漏一点,那些浪荡子都爱这么玩相公。
原来这戏园子里的相公和倡馆的伎女类似,只是都是男子。他们出身贱籍家中贫苦,又不能读书科举,所有田地也有限制,无法自立更生。那些长的相貌清秀的男孩儿幼年被父母卖到戏园子的师傅手里,每日苦练身段嗓音。等十二三就上台唱戏,下了台就陪客人饮酒作乐,所得钱财尽数归了师傅。
这当相公不是一辈子的行当,毕竟年岁大了,身段硬了,嗓音粗了,谁还看的上?大多运气好的二十岁之前被恩客赎了身,没人赎身的只能靠其他法子攒钱赎。而这些相公为了多得两个子儿赎身,客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别说用嘴喂酒,就要了身子也是容易的。
这秦小相公虽貌美,但衣着普通,看着不像是那些自个赎了身成了名的红相公,不成想现在还有这样傲气的人。
红相公就是指那些只卖艺不卖身的相公,反之称为黑相公。
流复又问:“为什么这些人要叫相公作陪?”绱舴大致说了相公的来历,又说很多富人觉得让倡女陪宴实在有失礼数很不雅,又不方便带着女子抛头露面,所以用这些相公既有美貌又不失礼,便渐渐好起男风,最后普遍于世也就寻常了。
流复就笑了问他:“你可也找相公作陪吗?”
彼薪一直思索贱籍之事,听流复这样问也抬头看绱舴,绱舴问了个脸红又不好欺瞒,就道:“倒是和畅秀园的几位相公相熟,从前偶尔去听曲儿罢了,也不出来的。”
上头吵得正欢,一独坐雅座的老人取了个汤勺敲了敲碗,所有人都安静了。刚刚伺候他的小二脸色一变,躬着身站在一边,有些惶恐。
京城里的人最有规矩,这吃饭不能敲碗,三岁孩子也知道,但在酒馆里这又有说头。客人吃饭敲碗就是对酒馆的伺候不满意,不管什么原因,伺候那人的小二就得卷铺盖滚蛋。当然小二也就是背着铺盖卷从客人面前走过,再出店门到街上逛一圈,最后从后门绕回来。但这是从小酒馆到大酒楼都守的规矩,真正是把客人当爷伺候。
那老人沉沉道:“太吵了。”
小二也不敢回嘴,下楼卷铺盖了。
那老人又道:“挺威风呐,郑五子。”
郑五爷打眼儿这么一瞧,陪了笑道:“嘿呦,常老爷子,可眼拙没瞧见您。”说了虚晃着打了个千。
这常老爷子年轻时也是市井的狠角色,虽说年纪大了,但在这京城混饭吃的也得给他三分颜面。这动静闹得大了,掌柜的也上楼了看情况,见刚刚情形,也上去请安道:“老爷子康健。”
常老爷子端了茶喝了一口,气定神闲道:“有话好好儿说,在这说打就打,也不给掌柜的面子。”
郑五爷陪笑道:“您说的在理儿,就这小贱骨头忒没规矩。”
常老爷子手一抬道:“你在这儿见了血儿,脏了地儿,当管事儿的都死了?”
掌柜的忙附和道:“各人有各人去处,五爷您把他交给他师傅管教便是了,跟这孩子置什么气,失了身份。”
说着话刚才那伙计背着铺盖卷上来转了圈,又下楼出了大门。
那郑五爷看了不痛快,脸上却笑着说:“得,老爷子您费心,这杂种小的给您处理咯。”说着一脚踹在秦小相公的腰上说:“娘的,滚远点儿。”那小相公哪还敢留,捂着腰,裹着衣服就跑了。
这楼里一闹,几个侍卫都站到彼薪流复边上保护,流复对一个人轻声说了句:“把他赎了。”那侍卫就领命去了。
彼薪咬住筷子道:“瞧上他了,要叫来陪酒?”
流复笑道:“我叫他做什么?就拿你当了相公。”
彼薪眼角一眯,直勾了他脖子,咬着他耳朵说话。
郑五爷对掌柜的道:“老爷子茶钱算我帐上。”又请了个安,转身去了,到了大门外,狠狠朝里头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老不死的,真他娘的晦气。”
常老爷子看着掌柜的亲自倒了碗茶,就冷哼道:“这么个破落玩意儿也敢在我面前儿耍狠斗气,世道儿真是改了。”
掌柜的不答话,只陪笑道:“您用茶勒。”然后躬身走了。
原来那郑五爷是太后族里远亲,平时泼皮无赖管了,整日无所事事,靠当恶霸收各家店铺份子钱度日。大家知道他是郑家人不敢惹他,见了面儿个个陪笑,转了脸没有不吐唾沫的。
彼薪流复很快就回宫了,这次出来算开了眼,亲眼见了世家劣子如何欺压百姓,也明白了些贱民的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