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当盛夏》孙蕊

79、路过

　　何伊尘站起身，隔着荷塘，对面的村道上立着一人，白衬衫浅蓝牛仔，单腿支撑着倚坐在自行车上，冲她挥着手。

　　落日的余晖映着他的整个轮廓，泛着一层浅浅的金光。那人背对着太阳，何伊尘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知道，就是他。

　　大脑还处在一个不可置信的思绪里，腿已经迈开步子奔了过去，跑了两三步才发觉脚痛，原来鞋子忘了穿。折回，甚至来不及提上，转身一路狂奔。

　　跑到荷塘转弯处，何伊尘才想起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狼狈。裤腿高卷，头发蓬乱，脸上汗渍黏黏。她赶紧扯下皮筋重绑头发，用池塘的水胡乱洗了洗脸，放下卷着的裤腿，但由于卷曲时间太长，褶子很深，放下来更奇怪，她只好又整齐地将它卷了上去。

　　收拾妥当，起身，抬头，那人突地立在眼前。

　　东门万秋眉眼微弯，笑容清浅。柔软的头发温润飘逸，不像是刚刚随主人经历了长途跋涉。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映的是她傻傻的样子。

　　何伊尘很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忽闪而过的各种开场，此刻一样也用不上。

　　还是东门万秋先打破了沉默，他用手比了比：“你天天吃生长素吗？怎么又长高了？”

　　他的手轻轻地触到何伊尘的头顶发髻，一股暖暖的甜蜜从她的心底升起，她觉得脸颊开始发烫。

　　“许是头发绑的高了。”为了使自己显得精神一些，她刚才把头发束高了一些。

　　东门万秋和她并排，一起走向自行车停放处。

　　何伊尘觉得耳根也开始发烫了。

　　“你家好漂亮啊，跟世外桃源一样。”东门万秋环顾一周，继续道：“有山有水有荷塘，采菊东篱下也不过如此。白苏若是见了，定是喜欢的不得了。”

　　“这个水也是前两天鲢鱼山水库放水刚灌上的，一直没下雨，池塘里都快干了。你们那没人种莲吗？”

　　“我们那都是沙土地，能种上水稻都不容易了，哪里还有水种莲。”

　　何伊尘点了点头，心想相距不过百里，土质差异这么大。她心底一惊，这么远他是怎么来的？难道一路骑过来的？便问道：“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一路问过来的。”

　　何伊尘很是疑惑，她从来没告诉过他具体地址，即使知道，村道弯弯曲曲，她自己都能迷路的，他又是如何找到的？许是看出来了她的疑惑，东门万秋接着说：“高考报名的时候，我不小心瞄到你填的表，你知道我记性很好的。我开始问六里村怎么走，然后问六里小队，刚才很凑巧，问路问到伊鸣家，他妈妈喊他送我过来的。”

　　何伊尘往大路的尽头看了看，没有看到伊鸣的影子。

　　“他把我送到那片荷塘拐角，就回去了。”东门万秋指着前方说。

　　何伊尘感觉被发现了，有点尴尬。

　　她自从上次饭店聚餐以后，除了改志愿那天匆匆打个照面，就再没见到伊鸣，况且那天自己哭得稀里哗啦，也没注意到他的情绪怎样了。东门万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继续道：“他看起来挺好的，也没有问起那天的事情，对了，我填自愿的时候碰到权晓武了，他让我向你转达对不起，他保证他们家以后不会打扰伊鸣，绝对不会。”

　　听完，她吁一口气，喜悦于色，一时不知如何感激东门万秋带来的消息，便挽起裤腿，摘了十来个莲蓬送给他。

　　说实在的，这的确是她的另一个心病，虽然没有实证，但往往不会空穴来风，村里的传言加上权晓武的“故事”，基本证实了伊鸣的身世，如果他们家冒然来认，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伊鸣，面对姥爷他们。若是再闹得人尽皆知，尽管这件事不是她说出去的，母亲大概率会把她的嘴打烂的。

　　何伊尘自顾欢喜，没有留意到东门万秋的脸色如这即将临近的夜幕，渐渐暗沉。她掰开莲蓬，剥开莲壳，露出白嫩的莲子递给东门万秋：“你把外面这层白色的皮去掉，会更甜。”

　　东门万秋试着用手剥了一下，有点麻烦，便直接嚼了。何伊尘依旧不放弃，吐出一层白色的莲子皮，说：“你可以这样把它吐出来……”

　　“何伊尘，我来就是告诉你志愿我没有填华中。数考砸了，122，最后报了电子科大。”一提起高考成绩，空气瞬间凝固下来，何伊尘瞬间觉得莲子也不甜了，她微微低眉：“我78。”

　　“怪我，如果我最后一个月不走，或许不会这样。”东门万秋嗓音低哑，何伊尘听了心口突然陡地刺痛一下，她连连摇头，像是为了转移话题，问道：“电子科技大学在哪？是成都吗？”

　　虽然以她的成绩，重点大学她想想的资格都没有，但作为一名参加高考的学生，中国名校的名字还是记得的。

　　“嗯，不过老师说476也有点悬。”东门万秋回应道。他当初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将来想报华中，怎曾料到何伊尘把三个志愿都填到了武汉，接着他在学校连等了两天也不见何伊尘去改志愿，受着双层煎熬，日益消瘦，直到今日见到她，心中才稍稍平静些许。

　　何伊尘本想告诉他，她的志愿后来改了，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一下，恰好一声热情的招呼飘了过来：“阿尘，你同学啊？咋不请人家进屋喝杯茶呢，外面怪热的！”何伊尘抬头，见是高兰兰，平日碰面她都是扭过脑袋从不看何伊尘一眼的，今天不知道她抽的什么风，如此热情。

　　何伊尘当着外人的面，也不能没礼貌，笑着回应道：“刚到。现在就回去。”

　　话已至此，她也不得不邀请东门万秋了，从内心里讲，她是不敢邀请的：一是父亲不在家，她不知道如何招待男同学；二、若普通的同学邀请也就邀请了，偏偏那人对她来说不普通，一想到家里斑驳的毛坯墙，乱七八糟堆放的农具，还有此刻满是鸡屎鸭粪的院子，她觉得更加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走吧，去家里，晚饭我妈煮啥你吃啥。”何伊尘底气十分不足。

　　“不了，那同学离这不远，我们好几位一起，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呢。”东门万秋说着踢开支架，推着自行车，便要走了。

　　何伊尘一时不舍，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说：“那我送送你吧。”

　　东门万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这样，他们并肩而行。

　　微风习习，鸣虫斯斯，何伊尘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之前想着见到他的千言万语，此刻都无声地融化在灰蒙蒙的夏日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