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江马

10、再见

　　日头才升起来，贺筠便早早醒了，昨夜看书看得有些晚了，一双眼倒是睁开了，脑中却尚还残余了些不清醒。

　　他枕头里塞了些明目的野菊，略一翻身耳边便细细簌簌响了几声，他侧身躺着，去看窗外的泛着蟹青色的天，又渐渐泛起困来，恍然间又想到昨夜递上来的林路留行踪还没看过，晃了晃头强打精神清醒了些。

　　本想叫外头的采青把东西拿进来，又觉得有些太早，慢慢坐起来披了件青湖色的外衣，便走到书桌旁去了。

　　林路留这几日果然外出频繁了许多，却都见的是些小公司的经理老板。

　　他虽然是林讯城亲自承认的二子，也是他目前唯一的儿子，但那日在宴会中不知多少人看出了端倪，看出了他的私生子身份。

　　林讯城也就真对这个儿子上心？倒也未必，林讯城到林氏银行工作这些天，林讯城除了第一天去过，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眼下林路留开始同商场各界交际应酬，林讯城也没亲自出面带他，明眼人都要以为林路留没受得林讯城多大重视，再加上他私生子的身份摆在那里，轻视他倒也是正常的事。林路留从些小生意着手倒也是有道理的。

　　贺筠想得出神，几声鸟叫从空中传过来，清婉缠绵，渐渐把他的瞌睡又馋了出来，一手支着脸，不知不觉眼皮就闭上了。

　　采青才轻轻推开门就见贺筠撑着脸坐在那里，他一双眼盍着，长睫正安静躺在眼下。

　　最近忧心事太多似是将他削瘦了一些，下巴显现出一些菱角，鼻子线条精致秀丽，他坐在那里随着呼吸身体微微伏动着，清晨的凉风清爽地吹进来，桌上的纸页被轻轻拂动，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

　　采青也不自觉放慢了呼吸，觉得贺筠在那里像幅流动的画似的。

　　贺筠不论是上学时还是放假都作息极为规律，起得早睡得也早，采青难得看他贪睡，流露些少年情致，却也觉得他这样反而更像个十四的少年，心下柔软许多。

　　这凉风有些沁人，采青怕他吹得着凉，弯着嘴角，蹑手蹑脚进了屋，去把窗扇轻轻掩上了，又再轻手轻脚出了屋。

　　贺筠却被那点关门的细碎声响惊醒了，慢慢睁了眼，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圆瓶来，倒了颗里面的药丸来吃。

　　这是贺箬前两日又给的，说是养身药丸，可贺筠从来都全当糖丸来吃，这里面好像又才换了些配方，一入口便是丝丝缕缕的甜缠绕上舌尖，之后又有几丝草药的酸涩在其中，像吃了口糖渍山楂，贺筠顿时就被这味道冲了脑，彻底醒了。

　　他准备洗漱一番，正预叫采青，又想到她刚才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自己，想来这些天他有些忙碌，让采青担忧自己了，便自己一个人洗漱收拾完毕了。

　　采青再来已是半个小时之后，见他已经将自己收拾好了，也不讶异，只笑着传话：“夫人那边的魏紫姐姐叫人传话说，今日不必去她那里用早饭。”

　　采青身后又冒出个贺箬来，她还没有梳妆整理，一头秀发只在脑后随意松松垮垮盘了个结，想是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里面穿着睡衣，外面罩了件绣着几攢花的真丝睡袍，正一手叉着腰，一手用手腕抵在门框上打哈欠，她又伸了个懒腰便大步走了进来：“我今天早上和哥哥一起吃。”

　　采青接了话笑着道了声好，便转身去准备了。

　　她坐下来又开始说话：“哥哥今天怎么睡了懒觉。我好早就起了，想来找你，采青却说你还在休息，我又等了好久，都又要等困了。”

　　贺筠见她嘴里说着困，眼睛里却在放光，不知又想到什么趣事，便随口问她：“今天要去做什么？”

　　贺箬答得迅速：“今晚要去拍卖会呀！”

　　她又说道：“前几日我看中一条裙子，昨晚我告诉母亲那林路留也要去拍卖会，母亲便答应今天给我买那条裙子了！”

　　贺筠却抓到别的重点：“你零用钱又花光了？”

　　贺筠讪笑：“我人一放假，荷包就也开始放假。倒也不是我想花，只是这荷包里的钱呀，它就是有颗向往自由的心，也老想出去玩，我这一不小心没捏紧，它们不就从我荷包里溜了吗？这也怪不得我呀。”

　　贺筠懒得听她鬼扯，自顾自吃起采青端上来的粥了。

　　贺箬还在那边问别的：“那林路留这几天没什么动静吧？”

　　贺筠低低嗯了声。

　　贺箬又问了声：“那些人去伦敦的已经出发了吧？”

　　贺筠答道：“出发了。”

　　他二人那日从曹家回来便将线索一起细细梳理一遍，林路留从伦敦回来，他们必是要派人去趟伦敦了。贺筠倒不急，他还是觉得光知道伦敦也范围太大，还要多一些线索才好派人，不然只是浪费时间人力。

　　贺箬却说可以派人去了，她在学校剧社交了些朋友，偶然有个社友的哥哥正好也在那边留学，说是那边有唐人街还有国人的留洋圈子，只要是从国内去那边的，必定要跟这些扯上关系，只要知道名字就好查得很。

　　贺筠倒对这些不甚了解，听她讲得有理，之后去再调查了一番，贺箬说得倒是有理有据的，便就真派了些人去伦敦了。

　　只是贺筠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事，却也一时没有思索出来，他权当是自己习惯性地思虑过重，便将那些抛之脑后了。

　　用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是有了些进展，两人心中都放下许多，只盼望一切顺利，今晚也可以再知道些林路留的有用信息。

　　饭后贺箬又把贺筠拉到自己那里，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抱出来洒了满床，要交贺筠帮她挑今晚的衣服，贺筠这才知道妹妹在兴奋些什么，默默提醒道：“今夜要见林路留，我们不换身份吗？”

　　贺箬顿然醒悟，才想到这一茬，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失望地发了会儿愣，小嘴又撇起来把林路留臭骂了一通。

　　贺筠对自己妹妹的秉性最了解不过，等她反应过来肯定要来打扮自己了，脚下打滑就开溜。他刚在自己书房坐下，贺箬就果不其然一脸期待地过来了，兴奋道：“我可以打扮哥哥呀！”

　　贺筠面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只反口问她：“后日开学，你春假功课完成了吗？”

　　贺箬又被提了个醒，叫了声哎呀，又急匆匆回了自己屋里去做春假作业去了，中途还来借走了他的，说是要观摩借鉴。贺筠无奈好笑，又去看自己的书去了。

　　贺箬素来就写字快，又加上有贺筠质量优良的功课加持，倒是赶得挺快，三下五除二就做完了。下午睡过午觉又来烦贺筠了，还把那些漂亮衣服胭脂水粉都拿了过来要帮他打扮。

　　贺筠禁不得她缠，只能任她处置，贴身照顾他们起居的采青采蓝在一旁笑个不停，这样的场景他们也是好几年没见了，再见难免勾起些从前的回忆来。

　　三小姐爱胡闹折腾，二少爷却总也要陪着她，两年前两人也是这样打扮对方一起玩耍，但后来二少爷却不知怎么再也不同三小姐玩这种游戏，三小姐气得还和他冷战了许多天。隔了这两年，两人虽然都已经快要十五，却又这样亲密无间了，采青采蓝看着羡慕又为二人舒心。

　　贺箬招呼着采青去把那假发拿来，说要给贺筠做个新发型。采青便去柜子里拿了。

　　那顶假发十足珍贵，是贺箬两年前剪了自己的头发亲自拿去外面找了最好的工匠帮贺筠做的。贺筠最初却拒绝了说不要，气得贺箬差点拿剪子把假发搅碎，是采青采蓝两人拼命拦下才没有浪费贺箬这番好意。

　　贺筠最后也是收了这假发，采青明白二少爷心中对贺箬的心意其实十分珍视，两年间也一直好好护养这顶假发，如今又拿出来也根根黑亮柔顺，十足漂亮。

　　采青将假发递给贺箬，又揶揄道：“这下二少爷又要和三小姐成双胞胎姐妹了呢！”

　　贺箬也嘻嘻笑起来，贺筠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静静说道：“不要让母亲知道了。”

　　采青采蓝俱是一愣，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疑惑，却也认真应承了下来。

　　贺筠便一边看书，一边任由贺箬施为，贺箬全把他当娃娃，玩得不亦乐乎，一大下午都要过去，她才终于给贺筠定了装扮。

　　贺筠起身换了那身翡翠色的洋装，上面领口处嵌了些精细的刺绣，袖口做了旗袍的大袖设计，设计好看自然，颜色更衬得贺筠肤色瓷白如器。

　　脑后的发被烫了几束卷，颤颤巍巍地垂下来，他脖颈间带着雪色的珍珠项链，耳边坠着莹白晶莹的细小耳坠，正在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抖，盈盈地发着光，更衬得他双眼清透明朗。

　　贺箬在一旁看得十分满意:"还好我们从前一起打的耳洞尚没有长好。"

　　采青采蓝被这景象震到，一时之间都愣住了，两位少爷小姐小时爱胡闹也互相打扮，虽也都可爱秀致五官却也没张开，这两年来她二人也常常感叹三小姐生得越发明艳动人，再过几年怕是申城也无出其右。

　　本来以为二人是双生子打扮起来也不会相差，没想到贺筠装扮起来却是气质别有不同，她们第一次见贺筠这样，一时觉得惊异倒也情有可原。

　　贺箬观察到她们神色，得意笑道：“美吧！”又挨着贺筠坐下，愉快说道，“夸吧夸吧，夸他就是夸我，我们可长得一样呢！”

　　采青笑道：“二少爷这番打扮走出去说是三小姐本人怕也是没人不信！”

　　采蓝又道：“只是少爷小姐气质却有些不同，二少爷像个大家闺秀，三小姐像团娇艳的富贵花！”

　　贺箬哈哈大笑：“还是采蓝会说话，下次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当事人贺筠却坐在镜子前没什么表情，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觉得自己在看着别人。

　　采青在一旁默默看他神情，看那双眼眼角微微往上带了丝媚色，眼里的水光却又冷清清的，忍不住张口道：“二少爷的眼睛好像夜里的湖水一样。”

　　贺筠却听得心里一跳，这话很熟悉，他好像听谁说过。

　　想起来了，好像是很久以前，有一天夜里月光清清朗朗的，贺箬去拿吃食，只有他和林路清坐在河边的栏椅上，那天夜里贺筠也被贺箬打扮了一番，两人故意捉弄林路清，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让他来猜谁是贺箬，他却一眼就猜了出来。

　　只剩两人之后贺筠问他怎么猜得这么快这么准，林路清神色温柔地像那天夜里的风，他指着面前的静静的，泛着星点月光的深蓝色湖水，轻声说道：“因为筠哥儿的眼睛像这湖水一样，又清又静。”

　　林路清轻轻问他：“你喜欢这样装扮吗？”

　　贺筠不好意思的将头低着，觉察到林路清一直投过来的视线，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路清的声音轻轻被风吹过来：“筠哥儿很适合这样装扮，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第十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