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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难得自在富贵身 ...

  •   朱秉杭与锦姐是十二月十六成的婚,才过了七天便到年下,幻境说年节观里事多,正月更是穷忙,锦姐苦留不住,只得放她回去。
      逢年普通百姓家还要收拾房舍,置晒东西,舂米屯粮,蒸馍醇酒磨豆腐割肉裁布称棉花,穷有穷忙,富有富忙。朱秉杭虽父母不在独自一身,可毕竟是秦王府嫡亲的侄儿,宗室中的叔伯兄弟不知多少,年下祭祖演礼酬神祈福多如牛毛的事体,一应都朱秉杭在外应酬。锦姐当着奶奶一丝家事也不理,只知玩乐看热闹,日日近午才起身,饱饱的吃了酒饭,拿张大椅在门前坐着,瓜子花生枣子栗子用手绢子兜着,晒着太阳喝着茶。因是年下一天到晚有十几拔上门的闲人,一是货郎,二是僧道,三是走江湖的,锦姐见着货担子就让停下,挑挑选选吃的用的玩的一天总要空买一堆没用的物事,遇到僧道上门她大大方方与人家唱喏,也不分男女只管待茶,说些空闲瞎话,一把一把的给布施钱。最热闹的是来走江湖的,或是卖唱的,耍戏的,算命的,必要叫住了,听唱看耍,算命看相,没有个清静时候。

      子铃年轻也贪玩儿跟着锦姐在门口看热闹买玩意,卫嫂一个人厅上厨下的忙不来,上午洗了门窗,中午忙好饭,又要腊肉腌鱼,炸果子,晒酱菜,对锦姐已是一肚子不满奈何是主母发作不得,现看着子铃放了饭碗也要跟着前头玩去,就借机骂说:“你个做丫头的眼里就没点子活儿,你放着这碗不会洗,这么好的天你就看着太阳下山?公子和奶奶屋里不要晒洗,你在张家当丫头是惯玩的?”

      子铃被骂得不敢吱声,可怜巴巴望着锦姐,要以前锦姐肯定要维护自己丫头的,而今她在华山也是做过家的人,见卫嫂双手被水泡得通红,便说:“你听嫂子的话,给嫂子打打下手,我不用人伺候。”

      子铃听了低着头上井边洗碗去了,锦姐自已提着茶壶又上门前坐了,刚坐下见巷口来了个四十多的妇人,穿着紫色上袄,蓝绸裙子,挎着个篮,走到朱府门前向锦姐纳身行礼,笑面软语问奶奶好,锦姐也笑问,“妈妈是哪一家?我眼生一时想不起来了。”

      “好奶奶,你成亲那日我还跟轿来着,才几天您竟忘了?”

      锦姐方知她是那日请的喜婆了,说:“我那日挡着头哪里见得?妈妈贵姓?”

      “我姓高,就在后巷人住,算是奶奶的近邻。”

      “哦!”锦姐无事也乐得有人扯话,指着旁边的条凳让她坐,看她提着篮儿,问:“高妈妈也做小买卖?”

      “只做些人情卖买,说媒,收生,做喜做丧。这篮中是有两斤枣糕自家蒸的,送与奶奶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锦姐站起身,给她倒了杯茶,“妈妈,自家吃吧,如何还想着我。”

      “奶奶新嫁过来做得近邻一向未得拜见,眼下借着年节也来表表心意,奶奶别嫌东西薄寒。”

      听得这话锦姐也不好再拒,起身将自家盘里的花生核桃倒在那篮里,将糕拿了放在空盘里,把篮递还与她,高妈妈一连的道谢,两人又扯了会闲篇,想一个做媒婆的人自然是看人说话,舌生莲花的主儿,一柱香的工夫就和锦姐说得亲热,处得投契,说张三说李四,讲风月讲是非把个锦姐逗得乐呵呵的,卫嫂从后头看见心中叫苦不已,暗道这高婆子是个最没行止的,东家拉纤西家卖人,怎么又招惹上这人呢?

      锦姐同高妈妈说笑着,巷口又走过去两人拿着胡琴和笛子,锦姐眼尖一眼看出是卖唱的,叫了一声,那两人只得进巷来,其中一个老头的上前问讯说:“两位奶奶有何指教?”

      锦姐看这老儿有六十多岁年纪,穿着件旧棉袄子,两袖都是补丁,一双麻鞋都看不出本色,那个年轻些的也有四十多岁,同样一身破衣,锦姐问:“你们出唱的吗?”

      那二人羞惭惭的,只说是的,又说:“我们还要赶生意,这就走了。”

      高妈妈叫住说:‘你老儿好没眼力,这奶奶不是你主顾吗?你走到哪里去?我听你口音倒是城中人,怎么一向不曾见得?”

      那老儿说:“平日在家不做这生意,过年才出来撞撞挣两个钱免饥荒。”

      “那你们会唱什么曲啊?”锦姐直起身问道。

      老儿回说:“梆子,汗调,二黄,连南曲都会一点子。”

      “好啊,好啊,南曲会什么?挑个拿手来唱,唱好了我有赏。”锦姐兴致颇高,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为难的样子,老头说:“唱吧,唱完了快走就是了。”

      中年的人吹笛,老年的人起腔,“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锦姐听到这句知道唱得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曲又哀声又恸,悲吟婉转实在动人,锦姐听着悦耳,高奶奶听得皱眉,一折唱完,锦姐拍手叫好,从袖中掏中一小块银子,递与那老儿,“老人家你这唱着实好,我久没有听这样好的曲了,你还会唱什么?再给我唱一个。”

      老儿拿着银子道了声谢,“劳奶奶厚赐了,小老儿南戏会得不多,我再唱个《霸王垓下别虞姬》.”

      锦姐也不拘只让他唱,中年人就调弦子,高妈妈说:“我看你一把年纪也不是不晓事的,大过年出来也寻个喜庆热闹,这倒霉倒灶的戏唱了做甚?”

      老儿点头,“这位奶奶说得有道理,只为我也不是唱戏的人家,自幼听着班子学了几出,那市井上的热闹曲咱也不会。”

      锦姐大方道:“我也不爱听那俗气的,你只唱吧,唱好了我留你们吃晚饭。”

      老儿瞬间慌了,忙说:‘不敢,不敢,我家中还有事,唱完奶奶让我早些走吧!”

      高妈妈说:“你这人真不识抬举,你忙一天哪里得块银子,哪里吃口酒饭?”

      锦姐也不计较,“你先唱吧,以后若出来再来就是了。”

      摇了两板,依旧是笛子先起,唱着“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虞兮虞兮奈若何?自家兴兵五载,身经七十余战,未尝有败。今日天欲亡我,岂不可叹原来这等如何是好?霸业已成灰。”正唱到深沉起落处,浑厚悲壮时,卫嫂从里间出来,叫道:”叔老爷。”

      那二人刹时停了唱,遮了脸就要避走,卫嫂跑上前,“叔老爷来了这是做什么?快快里面坐,公子这几日还没到您门上去。”又拉住那中年的人笛,“大爷也来了,快,请进去坐。”又向锦姐埋怨道:”奶奶你也是的,一个叔公和叔爷上门怎么不迎进去。”

      “啊?”锦姐看这那两人着实不敢信,高妈妈打圆场说,“奶奶新进门才几天如何认得?”说着向锦姐使了个眼色,说:“我也出来久了,就先回了。”慌忙家去了。

      那父子满面羞愧也辞着要走,卫嫂苦苦留说:“既上了门如何茶也不用一碗,回头公子知晓必要骂我,快请堂上坐。”

      锦姐反应过来,也开言说:“我真是不认得,冒犯了,叔公叔爷堂上坐,秉杭回来好说话。”吩咐铃儿上点心来,自己叫着卫嫂到房里,问:“嫂子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当是寻常卖唱的,实想不到姓朱的人家也有这样的亲戚吗?”

      “奶奶你是真不知道吗?”

      锦姐摇摇头,“我真不知,我在南直隶也没见宗室,我在山东见鲁王排场大呢?”

      卫嫂感概说:“当王的自然排场大了,底下的就难了,咱家一则传系不远,二则人丁不旺,借着祖荫还过得,其他人家几代相传子子孙孙锅都揭不开咧。”

      “啊?”锦姐听完只是震惊,“这皇亲就过这日子,不是一品两品的大官吗?朝廷不发俸禄?”

      “俸禄?这八百两宝钞折下来满打满算百两银子,还多有拖欠今年发的前年的,咱家不上十口人,百两银子加上陵园分的几块地还凑活过得,别人家几十口人还不够分呢!”

      锦姐听了心下拔凉,才惊觉这宗室亲贵,高门阔府只是虚架子,卫嫂还在一旁念叨说:“咱家好歹有座院子,那些分家多的,祖宅都按间分了,分不到的租房在外头住,家无片瓦,身无分文,说出去还是宗亲。”

      锦姐半响无语,让卫嫂下去做饭,自己独坐在房里眼看新房四处倒也算是辉煌富丽,但结合卫嫂方才的话已知是个空架子罢了,心里乱纷纷地思想到底有些惆怅,直至朱秉杭进房锦姐才回过神来,“你回来了?”探头看外间天都暗了,朱秉杭靠近坐下,问:”你在房里做什么?外间吃饭去吧!”

      锦姐嗅了嗅,一股韭菜肉香浓浓的,“家里做什么了?”

      “难得叔公和叔爷来,嫂子去割了块羊肉和韭菜烙了饼,另打的杏花酒就等你呢!”

      锦姐听着也饿了,暂且放了心中想说的话同朱秉杭一起出去陪客去了,先到那两位面前行了个礼,说:“我初来家中竟不认得,长辈莫怪。”

      朱叔公满脸的愧色,“不怪奶奶,要怪只怪我们不济!”

      锦姐看朱秉杭,朱秉杭笑着劝解说:“有什么不济的,我听闻韩王家有讨钣的,潞王家有坐牢的,咱自凭自力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快请上坐!”

      卫嫂端上酒饭,满满一大盘韭菜羊肉烙饼,一大盘烧鸡又一大碗白肉粉丝汤,一碟素炒面筋,一碟煎豆腐,一碟拌豆芽,热了两壶酒,朱秉杭不吃大荦卫嫂另给上了碗素面。这一桌是人看了都食指大动,何况朱家父子是久不见荦腥的,一时两眼放光,直咽口水,但还有些教养不好上手,朱秉杭敬了杯酒,又劝菜,朱家父子这才狼吞虎咽起来,一盘二十个饼子一下就吃了十个,朱秉杭又替他们盛了两碗肉汤,两人埋头吃了,锦姐在旁看着也忘了动筷,只拿鸡腿子慢慢撕着,那爷俩个酒也不用就着汤吃了十几个饼子,剩下两个都不动了,放下碗打了个嗝都红了脸,朱叔公说:“让你们见笑了,这样个吃相实在不上台面。“

      朱秉杭毫不见怪,“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厨下还有叔公带着家去?”

      那爷两个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家中家小几十口人带回去分不匀倒吵架,不能带不能带。我两个就去家去了,多谢你款待。”

      朱秉杭还要留茶,那两人捧着肚说:“饱了,饱了,喝不下了。”

      两人腆着肚子相扶着下了桌,朱秉杭说:“家中有车,我让卫虎送吧!”

      爷俩个又坚拒说:‘用不了,用不了。“朱叔公说:”正好走走,到家也散食了。“

      朱秉杭替他们拿了乐器一路送到巷口,留话道:“侄孙过几日再去拜访。“眼看那朱家父子走得远了,旁边人家走出个妇人来,叫了声公子,朱秉杭听着耳熟却没敢应,那妇人又说:公子连我也忘了吗?”

      朱秉杭抬眼在门前的灯下彼此看得分明,果真是小惠儿,只是如今已做妇人打扮了,朱秉杭神色一滞,惠儿又上前了两步,说:“前几日你大喜我也没去贺,人人说新妇漂亮,你好福气。”

      “都是一般人过一般日子罢了,倒是你比以前福相多了。”

      “真的吗?你看我比以前还好了?”

      “人自然是越来越好的。”

      惠儿看他神色如常,言语平淡,心下倒有点失落,朱秉杭是个有规矩的人,见漆黑夜静孤男寡女在深巷之中便觉不妥,说:“夜里寒冷我们明日说话。”

      惠儿见他肯留信,就笑着点了下子头:“那我明日找你说话。”

      “一定恭候。”

      朱秉杭抽身回家,锦姐早就在房中等着了,问:“怎么回事,一去半天?”

      朱秉杭也不隐瞒,说:“在苍口遇见旧时邻居惠儿,说了几句闲话。”

      “惠儿?”锦姐想起张奶奶说过的,“可是你旧相好的吗?”

      “啊?”朱秉杭一时答不上来,锦姐又说:“你本要娶她的啊!”

      朱秉杭仔细想了想,才点头应说:“你说得也不错,以前是有这事的,不过现在只是平常旧邻而已。”

      锦姐看他面色紧张,亲热地拉他坐下,“我不查你这账,我今日见了叔公家这般,又听卫嫂就了其他宗亲家的事,我才知这家中的日子竟是这样难,长此以往你心中有什么主意?”

      朱秉杭落寞道:“我也不知,我当日出家也是为此,双亲俱亡,又无家小,虽读了两本书又不能科考,放下书又不让经商,每年虽发些俸禄也就够过过寻常日子罢了,想想这人世无趣不知做些什么?”

      锦姐听完默默无言,双眉紧锁,想着朱家父子那副形容,心里也只有烦忧而已。

      朱秉杭见她如此,劝说:“你也不必担忧,我必不让你受贫寒的,大事虽不能干,小事我也干得,我不是那要虚架子,讲假礼的人,宗室的名头不能当饭吃的。”

      锦姐苦笑笑,叹了口气,真心道:‘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在华山上过得什么日子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我没什么受不得,只是看着这高门大院,高官厚礼的想不到里内竟是如此,一时有些适应不来。”

      朱秉杭自嘲道:“可不是金玉其外嘛!”

      “胡说!”锦姐不服气道:“放着你这样的人儿,哪里谈这话,咱两个大活人支持不住家吗?”

      朱秉杭听了欣慰极了,心想,她果然与惠儿不同,有气度有大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难得自在富贵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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