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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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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记得当初在签订外派劳务合同时,赵金柱是头一个举双手赞同的。他说咱们四个,谁不赞成谁就不是亲弟兄,今后我们再也不用去搭理他。他还说,干建筑,一年四季守在楼架上,不知哪一天,脚下一滑,就去见阎王了。出海闯荡,就是死,也算风光体面一回,不会白白冤屈一生。
看,没料到来到海上才几天间,他想家就想得哭鼻子了。
金柱家里兄弟五个,他居末把。父、母亲省吃俭用,累死累活,开山凿石,先后给老大、老二、老三各人盖上三间瓦房,一间厨房,垒上院墙,安上大门。再花钱请媒人给这三个儿子一一说上亲事,并挨个儿把三房儿媳妇娶来家里。老三家的喜事儿头一天才结束,第二天,当爹的就落下个半身偏瘫,嘴歪眼斜,连话儿也说不成句。母亲终日眼噙泪水,给丈夫端吃端喝,擦屎刮尿,三个已经成家的儿子,一家看一家,谁也不肯走进父母亲的家院,更别说出钱买药看病的事儿了。那时,金柱小学刚毕业,年纪还小,家中的田地只有靠老四一人耕种。当时粮价低,各种提留款项多,打下的粮食三不折二就捣腾得差不多了。老四也不憨,眼看着去指望爹娘给自己盖房子、办婚事已经绝门儿了。于是他把小包袱一背,到南方打工去了。过了两年,总算给爹娘寄来二百块钱。信上说,他在当地被一位没有儿子的老人招为上门女婿。有吃有喝,小日子过得流油,望父、母亲大人放心,不要再掛念他了。当时偏瘫在床的爹爹高兴得笑出了泪水、笑出了尿。第二天就合眼咽气上了天堂。从此,金柱弃学回家,跟母亲相依为命。第二年的秋后,他就随村里人外出打工去了。头一年,在一家灯泡厂当工人,只算混了个吃住不要钱,一分钱工资也没有摸到手。第二年进了一家啤酒厂,每月工资五百块钱,除去吃饭,金柱舍不得乱花一分钱。一年下来,工钱只有一半能拿到手,余下的那一半钱款,要他去市场上销售啤酒以后再补发给他。金柱看到无望,只能甘愿倒霉,拿了这一半工钱,悻悻离厂。第三年,母亲拿上带把的香烟,人托人、脸托脸,勉強给他办了身份证,这才跟刘钱一道来到建筑工地。尽管他年龄比刘钱大一岁,但时时处处要听刘钱指挥。刘钱说你千万给我记牢实,在这儿干活,不打勤、不打懒,单打你不长眼。帶班的在时,要埋头干,当家人不在时,要慢慢磨着干。事事顺大流,别出风头。没想到刘钱的话儿还真管用,头一年两人的工资一分不少还得到了一百元奖金。
以前,曾听别人说,想家想得连饭也吃不下去。眼下的金柱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把饭盘摆放在他面前,他只管呆呆看着我一个人吃,自己连筷子也不动。我说你必须吃饭,要不,身体来不了。同时,又小声给他宽心,想想看,眼下就是船长答应你回家,你怎么走?人,要识时务,随境况。为了挣钱,咱们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现在就要一门心思干下去,绝不能动摇。说心里话,我不想家吗?我是咬着牙把那份念头沉到心底下的。我绝不能让它来扰乱心性,要不,干活时,准会出疵漏的。
照你说,咱是一年后回家,还是干满三年以后再回家?金柱双眼一眨不眨看着我发问。
我说你只要咬牙撑下头一年,随后两年就好过了。
金柱说我一天都难撑,咋能熬过这头一年?
我说我教给你一个好办法:只要咬牙度过这头一天,就能熬过一个月,只要度过头一个月份,你熬过半年就没有问题,今后的一年、两年、三年就像做梦一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信实,你就试试看。
哥哥说的话我相信。只是……
只是什么,你尽管说。
只是到那时,船长会不会把咱们的工钱一把付清?要不,我回家没脸面见老娘。金柱流着眼泪说。
我说你只管把心装在肚子里好了,船长不比咱们家的那些土豪、黑心老板。咱们的合同是有法律保障的。他若扣你一分钱,就要赔上十块钱。实在是划不来。
金柱的脸色活泛了,眉宇间生出一丝儿喜幸。他说行。干一年是干,干三年也是干,三年后我一次可以拿上好几万块钱回家,俺娘见了会高兴的,我找媳妇也有指望了。
我说你放心,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帮你。
没有出海前,金柱私下里单单给我一个人说过:媒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家是邻村的,长相也很好看,只是她爹娘讨要的见面礼、彩礼过重,金柱一时间难凑够,事儿也就这样先放着了。因为那女孩子对金柱有好感,说他实诚、能吃苦,愿意再等他。到最后他再三叮嘱我,这事儿只你一人知道就行,千万不能泄给刘钱听,他的嘴巴像广播、大喇叭,一顿饭功夫就给传出去了,人家女孩子知道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我说行。我的嘴巴上有一把三环锁,刘钱他手里没有钥匙打开。
金柱说大哥的话我信实。说着,就端起饭盘,大口小口吞起来。
不知怎的,看着他那副实诚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滾下来。我连忙把头一低,接连扒了几口饭,险些个把我给噎得喘不过气儿。
饭后,大家把吊钩整理一遍,便急急爬上床位。躺下才四个多小时,急促的铃声又阵阵响起,看看表,刚到零点正。我忍住全身的酸痛,走下床,换上潮湿的工作服,迈出舱门时,铜钱大的雨点儿,正兜头猛砸下来。我连忙缩回身子,匆匆套上雨衣雨裤。刘钱小声问,大哥,下这么大的雨也不让咱们歇一歇?
我说,就是下小刀子也要顶锅干,没有歇的门儿。
刘钱说,在家干建筑,落雨还能呆在工棚里休息。
我说,这个套儿是你自己钻的,没人骗你,更没有人拿刀逼着你来这里。
刘钱立时哑口无言。
人群中,大副分派活儿时,是用嘴巴附在一个个人的耳朵边喊话的:按昨天分派的活路干。
钻进暴雨中,我直感到天塌了,海陷了。雨条像一根根坚硬的鞭子,把人打得低头弯腰,电灯变成注水的蛋黄,苍白无光。防雨帽沿像瀑布飞溅,扰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忙抬手一连抹了两把脸面,随手抓起一根安好诱饵的吊钩,奋力抛向大海,霎时,我的双臂一阵剧烈痛疼,像刀砍斧斫一般。我知道这是身子骨还没有磨练出来的缘故,我只好咬牙坚持。出手的吊钩,横穿层层雨帘,斜刺在海水里,顿时,心里迸发出一种征服的欲望。当我一气抛出三百个吊钩以后,酸胀的臂膀才算慢慢适应过来。
刘钱好像存心要跟我比对似的,他从我手中接过吊钩后,不作难,不打怵,一气抛出三百二十个。当王荣海打他手中接过吊钩时,头上的暴雨像刀裁似的停了下来。我们仿佛闪身迈进一个新天地,身上卸下千斤重担,心头爽朗,双耳静得鸣响,空中星光闪烁,桅杆上电灯炽烈,一根根吊钩像面条一样被深不可测的大海急急吞进腹中。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尽管天气恶劣,劳动的进度却明显超过昨天。船长很是满意,他立即通知沙阿多炒两个菜,以示犒劳大家。
接下来几天,我的活儿一直没有更换。不是大副故意刁难我,是我主动要求这样干的。我决心把抛吊钩、杀鱼的活计砸硬实,而后再一样样突破,最终成为一个全能船员。
半个月后,我被指派到舵房瞭望。
眼下,我身子骨舒服了,肩上的责任却增大了。
踏进舵房后,我才知道渔轮是靠卫星定位导航的,而瞭望是为了避免与别的渔船、商船相搅、相撞。开始,我连大气也不敢喘,唯恐一时疏忽大意,贻误大事。由于神情专注,大副在我身旁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被发现,直到他轻轻咳一声。我仍没有理睬,双眼只管注视远方。忽然,一个小小的黑点儿进入我的视觉。我连忙喊出:左前方发现黑点。大副似乎早有觉察,问,能目测出距离吗?
我不敢肯定,只能说足有五、六千公尺吧。
大副没有答话,从我身边悄悄离开。
太阳悬在当空,白而柔软的云朵跟水面上的渔轮在比着劲儿赛跑。风卷着水汽钻进鼻孔,湿润贴心。
挨到吃饭时间,抛吊钩的人换班走进餐厅,刘钱故意赶来这里看我,他抖抖双肩,说,气功是练出来的,站在那儿要勤换动双腿,不然,蚂蚁会啃你的腿骨。我没有理会,只管注视前方。刘钱的毛病是,出力干活,分钱分东西,吃茶喝酒,如跟别人肩头齐平,就感到吃了大亏。他掏摸古怪非得占上哪怕头发丝大小的巧利才行。要不,妒嫉的话儿尽咋也要说得你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今儿我干上不出力的活儿,他心里实实感到不顺畅,只能拿话儿来刺我一下。
船长从我身后走上来,与我并肩直立。他不言不语,沉默的氛围,让你的心总是提得高高的,一时三刻不敢粗心大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长久观望,双眼疼不疼?他声音不大,底气十足。
我照实回答:到眼下,没有感到疼痛,只想能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才好。
他自信地笑笑,说这就是疼痛的开始,从现在起,你应该学会调视远、近度。
船长的话很是吝啬,从来不作过多解释。似乎那样会稀释严厉,淡化权威。
我对他,第一是服从,第二是不怕,更不谄媚。我出力挣饭吃,对谁都不低头,更不渴望别人对我怜悯施舍。我不比别人小,但从不自高自大。这些,船长一准能看得出来。
船上的活儿能干得惯吗?他有心无心问一句,话语里包含着丝丝暖意。
我说一回生,二回熟,刚开始时作难,眼下才算顺手。
夜里能睡得着觉吗?还想家吗?
我说想家的念头是割不断的,要不就不是家了。睡觉的事儿更不用担心,白天累得头发梢打颤,躺在床上不翻身、不做梦直到铃声响起。说话时我真想反问他一句:为什么船上不按八小时工作制,加班加点算不算工钱?话儿来到嘴边又被吞回肚子里。
船卡犀利的双眼仅从我脸面一掠而过,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来了。说,水上不比陆地,这儿一切要看你能不能捕到鱼,能捕多少鱼。船股东投资多,船员在海上作业风险大,这一切都要从鱼身上去获得。他的口气,依然不容置疑。
我说,话儿好理解,但不一定能接受。
好像挨了重重一击,他瞄了我一眼,转身走开。
后来大副替我来瞭望,我才脱身进餐厅吃饭。今儿沙阿客气得令我十分不自在。他先请我在座上休息一下,而后,亲手把喷着香气的饭盘送到我面前,说,吃吧,你尽管放心吃,如果不合口味,我重新再给你煎炒。饭盘里的菜很是丰富,鸡腿、鸭板、耳丝、牛排、外加蕃茄炒蛋,特别是米饭,白得流油。我笑着说声谢谢便埋头扒起饭来。看到我的吃相,他笑着把嘴伸到我耳边小声说,你今儿吃的是船长的小灶,连大副也没有你吃得好。我愕然,连忙停下嘴,说船长跟大副知道了咋办?还是给我吃工人的饭菜算啦,那样我心里才踏实。
沙阿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头,说,船长之外,谁能吃什么样的饭菜,全在我一人说了算数。往后,你的心只要贴着我,好菜好饭有你吃的。
原来如此。我大口扒饭吃菜,胡乱点头称道。沙阿与刘钱是对头钉,两人对打对闹,一个半斤一个五两,各有胜负。每一次,支持刘钱的总是多数。但克鲁兹、布迪他们是坚决支持沙阿的。只要闹事,他们立马站到沙阿身旁,有理无理全是一样。为了扩充实力,今儿大师傅竟然拉拢起我来了。我心里暗暗发笑。
看到我一气吞光饭菜,沙阿乐得直拍巴掌。连声说好,好。他转身打冰箱里拿来一罐可乐,啪地拉开封口,双手递到我面前,说喝吧,这是日本货,比中国货要好得多。我一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说,还行吧,我认为还是不如中国货地道。他伸手要来刮我的鼻子。我把头一偏,他扑了一个空。他嘻笑着说我是老滑头。转身走回厨房里忙活去了。
黄昏,甲板上收网、杀鱼正干得热火朝天,一股股浓烈的血腥气,迷漫在渔轮四周。伙伴们捕到大鱼时的惊叫声,与大鱼搏斗时的喘息声,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这是一天之中让人最欢乐、最引人入胜的时刻。虽然一个个筋疲力竭,但亢奋的心情在驱赶疲劳的同时,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惊喜和欢笑。从热烈的氛围中我已经断定,今天捕魚又获得了大丰收。大副的话儿也变得甜甜脆脆,格外入耳。
人与鱼格斗,一直延续到日落。当甲板被人用海水冲刷干净以后,转眼间变得沉寂无声。
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海平线上,天、水之间,迷蒙清亮,难辨上下左右。我好像站在一个透明的圆球中间,双眼愈加混浊不清。恰在此时,啪地一声脆响,船上的灯光全亮了。头顶上空,一束亮光刺向蒙蒙远方,在耀眼的光柱周围,愈显得昏惨黑暗。我抖擞精神,伸长脖子,极目远视,力求在灼灼亮光中分辨出流动物体来。看着看着,双眼阵阵酸痛,一滴饱满的泪水从眼眶顺畅滚落下来。我忙抬手抹掉。
与生俱来,泪水跟我最亲近。我降生前二十天,父亲死在一千米深的矿井下,母亲生下我第三天,就把我丟下,独自远走他乡,至今未回。从此,奶奶的老泪陪伴我的哭声,涕泪交零。从十岁那年至今,我的泪水便枯竭干涸,不管再苦再累,再难再痛,我总是咬紧牙关,让双眼的泪水,最终改道流向心中。
这时,我眼角映现两个人影儿,大副跟船长与我并肩站立,一同眺望远方。许久,无人开口说话,禅定似的心默默跳动。临末,大副丢下一句话儿:零时,下班休息。说罢,随船长悄然离去。
我没有应声。连头也没有转一下,双眼一任注视远方。水面的波涛任意拍打船体,我的身躯亦随之起伏晃动,周遭一片寂寂,水、天之间似乎只有我一个精灵在感受生命的律动。此刻,我双眼湿润,内心一阵火热。我悄悄问自己,眼下呆在地球的哪个方位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金钱,一切全是为了金钱,我才从土里刨食,转移到海洋深处的水里捞食吃来了。
回想起来,这巨大的变动纯属偶然。
那时,我们几个正在建筑工地上忙活,吃的、住的也都能说得过去。不知为什么,总感到不是那么称心如意。刘钱看出我的心思,不时朝我耳朵里吹风,说一千多块钱在今天还算个钱吗?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我若能混上个有职、有权的长官,身不动、膀不摇,年年岁岁有人给我进贡多快活。我说请你记住,贪官绝没有好下场。他说你也别忘了,漏网的全是大鱼。他说的话,我懒得去应酬,他的奇思妙想让人无法应接。他看我默不作声,便恣意挑逗我,说,全哥,我知道眼下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着结婚的事儿。
我没好气地堵弄他一句,我跟谁结婚?对着镜子我自己跟自己结婚?那是在搞同性恋。
其实,妻子、房子、日后的孩子,还有全权支配这一切的票子,既现实又残酷地摆在每一个未婚青年的面前,你拧死不去想也不行。于是金钱便成为我们拼命追逐的目标。平日,只要听说哪个建筑工地给的工钱多、又不赊欠,便会立马扑过去。
清明节,我回家添坟时,听到邻村的人说,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到海外捕鱼能挣大钱。回来后,刘钱听我说了这话,几乎跳了起来,说:这话是真的?行。我们兄弟几个都出去闯海。
我说,这都是口口相传的话儿,不可相信。
不料想刘钱把胸口一拍,说,大哥,眼下你就回家,把这事儿打探牢实。。就是我说的,按干部出公差计算,吃饭、车票、住宿,加上应酬的烟酒和补助,一分都不少,全给你报销。
我说我程全的脸面就只能值这几个钱吗?
刘钱红着脸,说,是小弟我小看哥哥了。哥哥为兄弟办事,从来不把钱放在嘴上。我有罪,不该死。刘钱看我的神色,深怕我犹豫不觉,把事儿办黄了。于是从外面把志良、金柱拉来,四个人面对面,把闯海的事儿细说一遍,金柱喜得双手直拍腚半,高声大叫,大哥,这一次我们兄弟几个总算上了天堂了,你快去快回,办不好这事儿就愧对我们兄弟几个了。
我们兄弟几个的家,算是庄连庄,从出来打工的头一天起,就没有分离过,早晚相处得像一个娘生下的亲兄弟。眼下被逼到根节上,我只好亦步亦趋照刘钱说的去办。应该说这次办事很顺利。我按照消息的源头一路寻下去,最终,在四十里外的村庄找到一位刚从海外船上回来休假的王姓船员。见面后,当他听到我的来意,就不停地摆手、摇头,说,不是我说败坏腔,你能在家乡里打工是最好的事儿。在家乡干工能挣一百块也比出海挣一千块强百倍。当时,我心底丝丝泛凉气,我以为,他是怕我们争了他的份儿,夺了他的饭碗。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便毫不掩饰地把肚子里的话儿全给抖出来,说,出海每个月也就是挣个三四千块钱吧,可是船上苦呀!一是熬时间,每天最多只能睡上四、五个小时的觉,活儿紧了,连着几天几夜不合眼是常有的事儿。二是孤独,想见见人群、想听听牛、羊、鸡、鸭、犬的叫声除非是做梦,想看女人的脸面只有在电视里,不看还好,哪次看,哪天夜晚准要遗精。这份罪你们小伙子受不了。说了你也不相信,跟我在一条船上的一位山东小青年,只干了不到半年,就变成半疯半傻的人了,跟谁都不说一句话,独自一人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天夜里作业时,他一头栽进大海里。我们几个急急逼着船长停船打捞。船长说你就是坐潜水艇也捞不到人啰。大伙儿一时没了主意,全倚在舷边发呆。这时,滑轮上又吊起一条大鱼来了,它挣扎着搅起水浪。船长急了,大声说,船上死人是常有的事儿,不要为这件事伤心。死了一个人我只须赔上十几万元,捕上一条大鱼,足足可以卖上一万元,快,干得好的人有奖。你看看,在那种场合,人还不如一条鱼值钱。这叫啥理呀!所以我还是劝你不要去冒这个风险。一个人好胳膊好腿的干啥营生不吃饭?何必去冒险瞎闯这道鬼门关?
凭心而论,我认为他说的话儿全是亲身经历的事儿,绝不是独自编造的。但是,我的一颗心,却被他这番话儿给挑动起来了。这就叫刺激。若能在这种环境里摸爬滚打一番,那才叫长见识,那才叫有血性。如果只图着干活吃饭,吃饭干活,我以为那是奴性,是生命的奴隶。
那位姓王的老大哥,见我并没有被他说出的危险经历给吓倒,反而固执已见,非要出海闯荡一番不可。当下,就让我去市劳务公司找一位姓张的办事员就行。临走时,他叹了一口气,说,也难怪,当初我也跟你现在时的心情一样,把出海想得比娶媳妇还美来。可是,从打双脚踏上渔轮后,每天夜里,我的双眼就没有断过泪水。下面该轮到你来体验体验这个滋味了。
第二天,我赶到市劳务公司,把外派劳务的事儿问个一清二楚,而后连夜赶回到工地上,几个早早望眼欲穿的弟兄忽拉拉围上来,听我把打探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叙说给他们听。
当下,刘钱兴奋得大叫一声,天助我矣,这条路我刘钱走定了。赵金柱不甘落后,也跟着大叫一声,我坚决跟着刘钱走,那怕是走到天尽头、水尽头我也绝不回头!张志良没有得意忘形,他说,大哥,转了一圈回来,你是走,还是留下,我只想听你一句话。我平静地回答,当我听到那位老船员介绍时,我就暗暗下了决心:这辈子非要从海上走一趟不可,要不,就白白活了一世。
好!说得好!刘钱大手一挥,说,就这么定了,咱们兄弟四个都出去闯海捕鱼,谁不去谁就是这个——他故意断话不语,随伸出右手小拇指说,是小人。今儿我请客,咱们去喝一场转行酒。明天就扛上行李回去报名。我说慢着,不能这么急。他说咋的,你又想变卦了?我说眼下只能先报个名,接下来要一关一关的检验,最终要到秋后才能上船。中间这段时间离开工地,到那儿去挣钱?刘钱说大哥说得有理,今天这场酒钱就为我省下来了。
现在看,带我走进海洋的不光是金钱,还有人性的欲望。记得外国哲学家曾讲过一句话,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要做到不犹豫,不后悔。前期出海我没有犹豫,眼下我为什么要后悔?我问自己,后悔了吗?不后悔为啥伤感?
“砰”地一声,被打开的舱门重重合上,一个黑影儿来到我身旁,伸着疲惫的腰身,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好像在沉睡中说着梦话:大哥,大副让我来替你瞭望。我,睏死了……
啊,是赵金柱接班来了。
我说你睡得迷迷糊糊,咋能静下心来瞭望?
他说我是磨道的毛驴——听喝,叫来就来呗。
我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几下,又着实叮嘱一番。他听了很是有些不耐烦,说,不就是不打盹不睡觉吗?你放心,上下眼皮打架时,我就用牙咬手背,这法儿最灵验,我试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