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盟记之一夜樱》丁*

2、壹 绯樱一舞天下乱（上）

　　夫一夜樱者，生于极东瀛岛仙境。自落地生根至长成，须历人间一甲子。树高十丈，茂如华盖。其花初开如荼，后色渐深，粉若淡霞，绯如胭脂，浓似酒晕。及至花落时，炽烈更胜火焰，随风骤落，倾盆若飞瀑暴雪，绮丽壮阔可以焚天。
　　此物最殊处，乃由花开至落，凡一昼夜。且花尽后，其树亦速槁，化为齑粉，故得名「一夜」。昙花尚可再现，然想此物汲取天地精魄，苦候轮回陆拾载，一生独此一夜。初开则胜，极尽生之绚烂斑斓；未凋即落，不见死之颓萎枯败。问世间何人能及此决绝奇美耶？
　　一夜樱，实则一生一遇之花也。

　　她喜欢刀。
　　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是半弯欲言又止的月。于沧冷的指尖下，那历经炎凉锤锻、终于平滑如丝缎了的刃，也便恰似佳人波光潋滟的眉眼，纵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人刻骨铭心。
　　黯然销魂。
　　这于她，真是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所以她喜爱收集各式各样的刀，正如那些自诩风流的达官贵人痴迷于收集琳琅满目的美女。她视之为究极的美丽。特别是当多情的刀锋缠绵地贴合了温热的颈项，那若即若离的一吻处，喷薄而出的绚烂花霞旋即惊艳了人的眼目。当腥风血雨过后，它却只如雨后亭亭的荷叶抖落清露数颗，不染微痕，静好如初。
　　真正的好刀，是不会染血的。正如此刻她手中的这一把。

　　这把名叫「真红」的刀，是她满十四岁那一天得到的。她还记得送刀给她的那人曾经这么说过：「这把刀名字的含义，和你的名字相同。」
　　以一种近乎迷恋的手势，她抚触着薄如冰片的刃，似水的刀身泛起层层涟漪。长年的修习苦练留下了一层薄茧，在她的手掌和指腹。是左手。
　　她惯于左手，无论是拿箸、执笔还是握刀。这在一些贫瘠僻远之地，似乎被视为不甚吉利的习俗。因为在她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曾经有过被寄宿那家的男主人多次在饭桌上掌掴辱骂的印象。小小的她自此强迫自己拗转左撇子的习惯，然而正如拔除根植于骨髓里的偏执，那，毕竟是件别扭而痛苦的事罢。

　　直到她跟从了他。

　　还是第一次和他同席吃饭的时候。几天粒米未进的她看见桌上丰盛的饭菜时，顿时将一切抛诸脑后狼吞虎咽起来。当旁人投来纳罕且鄙夷的目光，她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近乎一种条件反射——她的肩膀在一瞬间僵直起来，那双象牙箸也自战栗的左手滑落到桌面，发出怵人的声响。
　　慌乱地起身，她正欲下跪磕头求饶。然而未及双膝着地，身旁人已左脚微动，拦住了她下落的身子——也没有看她，他淡淡地道了一句「起来」。
　　她喏喏地坐下，盯着桌面的筷子，却仍踌躇着不敢伸手。
　　「吃饭。」仍旧是命令的口吻，他说：「在我面前，没有必要违逆你的本性。」

　　也许直到这时，因了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一句话，才令她真正下了追随他的决心。
　　那一年，他十五岁。她七岁。

　　后来，她跟着他回到了那幢手笔阔绰，却森冷无人气的大宅子。
　　一年年地，她眼见着他的身子如同开败了的海棠，辗转颓败衰弱下去；伺候在他身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府里不再总是死一般的阴寂。而她，也不再是他被众人环绕着时，站在离他最近处的人。
　　她本可以走。她和其他人不同。从一开始，他就不曾限制过她的自由，他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从关系。除去一同在那个大宅子里度过的一十三年，她和他，其实也就是朝夕相对的陌生人而已。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牵绊的话，那大概就是在重重的人群包围中，他的目光总能一眼准确地找到她的所在；而她也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他背后，不动声色地以掌心渡过精纯的内力，以支撑他摇摇欲坠的、羸弱的病躯。
　　她本该更洒脱自在地活着。可她却没有走。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羁绊，她想，或许她会留下来，只不过因为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罢了。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已经太过习惯于对方的存在。如空气，如影子，无所知觉，却无处不在。而他们会在一起，无非是因为他们本该在一起罢了。
　　「因为我和你是同类人，绯。」他说。

　　他唤她「绯」。这是他送给她的名字。
　　她并不理解他为她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或者说，她并不认为自己适合这个名字——早熟的心智让她显得少年老成。而生性的凉薄，则让她在人群中总见得格格不入的疏落。不喜喧闹，也不愿费心辩解争论，所以索性保持缄默。就连平时的衣饰也都是清一色不打眼的素色布衣。
　　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刻，她才会换上这一袭醉人的红妆。

　　由远及近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她轻巧地将「真红」翻入袖内，款款地站起来。
　　「绯小姐，班主要翠浓来问您打点妥……」身后竹叶青的帘子被撩起，稚嫩的童声却在视线触及眼前人时戛然而止。
　　「……怎么？」她蹙眉轻问，「不好看？」
　　「……怎、怎么会？」小女孩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翠、翠浓从来没有见过像绯小姐这么好、好看的人……真、真的！」
　　她自然相信。在烛火摇曳的铜镜中，她早已看清了自己翩跹的倒影。
　　鲜红靡丽的锦缎以细密的金线刺出精巧繁复的藤蔓，纤秾合度地束扣住她轻灵如飞燕的腰身。额头鬓角刻意地以金彩粉饰，绘了妩媚冶艳的蝴蝶纹样，恰如其分地掩去了那眉梢眼角一贯的清浅淡定，以及，那一点点的漠然。因为黑白对比强烈而显得过于锋利的瞳仁，此时竟如同燃了火一般，泛出残忍的血色光泽。今夜的她分明就是一个出世的妖孽，前来颠倒众生，祸乱天下。
　　前台隐隐传来的叫好、彩声不绝。
　　她勾起诱人走火入魔的唇角：「走罢，今晚来的这几位『贵客』……还真是容不得怠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