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落霓

1、第 1 章

　　画眉（梗概而已）

　　一轮圆月，冷冷地，浮在我的镜中。青白色的光反照出来，晃得我的眼睛又酸又涩。
　　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镜框下方镌着的那两个小字。“画眉”，微微的刻痕，细小，偏又如此尖锐。
　　呵呵呵呵，轻声笑起来。
　　画眉，画眉。本就不是我所能拥有的，故事……

　　月的背景前，是我的面容。一缕笑，僵死在唇边。
　　抚脸。似乎，也并不是很憔悴呢。
　　双眉若画，斜飞入鬓——偏是天生，也就不可再奢望笔墨晕染。
　　是他说过罢，“若非这眉，怕是天下人都要错认你为美娇娘。”偷笑的样子，有点贼。
　　薄怒，却不是当真。

　　记得当初他殷勤地把这方古镜捧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并不是很高兴，试问我如何能似女子一般，“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更别说要他为我画眉。
　　装作生气，撂在了一边；却时不时，目光不经意地，一斜。
　　再后来，就当了宝。

　　现在只有它陪着我了。
　　明日，将会有另一对柔柔弯弯的柳叶眉，雾遮的远山一般，渐渐在他的笔下清晰。
　　他也会如以往对我那样含着笑罢？

　　终究，不是我的。
　　连这镜，也一并还了你罢！

　　薄薄的刃，划过，只是细得几不可见的一线，片刻之后才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霎眼间便铺满了镜面。滴滴答答地，顺着镂花的框滑下去，砸得脚下的地面晃晃悠悠。
　　天旋地转。
　　青白的月亮，淹没在鲜血的波涛中。

　　在剧烈的颠簸下醒来。
　　一片漆黑。伸手，什么也摸不到。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只有前方一片椭圆形的区域，睁大了眼睛看，似乎略略有光线透进来。
　　仍旧晃个不停，倒是有声音清楚地响在耳边：奔跑的马蹄声，骑马人的吆喝声，鞭子的抽打声……呵，对了，是我早已安排好的。
　　不知还能不能赶得上。
　　这下，你就无法和我分开了罢。
　　就算变成孤魂野鬼，我也要，永生永世看着你。

　　远远地，便已听得，锣鼓喧天。
　　马停下了……我被一双手捧起，又被另一双手接过去……脚步声走向了厅内……
　　竟会有些惴惴。

　　满耳吵杂。
　　司仪的声音高亢地响在其中，喜气洋洋，却是直刺入心：“夫妻对拜——”
　　痛。

　　端我进来的人恭谨地说着，“老爷，少爷，有位程公子差人送来贺礼。”
　　那个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就在身边响起来，带着点疑惑：“程……公子？哪一位程公子？”
　　乍闻其声，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下，如果——我还有呼吸。
　　然后就是漫天漫地的，酸楚。
　　严撰啊严撰，数年忽忽而过，你一直还是……不知道我的姓氏。
　　平日里，即使是温存体贴时，你唤我，也只是，“未祈”……
　　是不是，如今你连这两个字也忘却了呢？
　　我的名字是，程，未，祈。

　　眼前忽地大放光明。
　　原来是有人打开了礼盒，一并揭去了蒙在镜上的薄缎。
　　而他的脸，就那样突如其来地映在我眼中。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满满的惊诧和不可置信，还有……伤痛？
　　“啊”的一声轻呼，他的手松了开，我就直直地跌落在地。
　　撰，撰……你还是记得我的罢？
　　撰，我就在这里啊！！

　　他掩饰失态地向周围笑笑，弯下腰来——却有一双纤纤素手先他一步捧住了我，红色锦缎上长长的流苏几乎就要扫到了我的眼帘。
　　她一手将盖头稍稍掀起了些，一瞥之下，我只看到一点樱唇，娇艳欲滴。
　　她在温婉地笑：“很古雅的镜子呵，是不是，夫君？”他不自然地点头，笑容很僵硬。
　　细细把玩了一番：“画……眉？真是美丽的名字呢。”
　　他在说：“你喜欢么？”
　　“嗯。”是娇憨而愉悦的声音。

　　而后，我就被放在那堆成山的贺礼中，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来回穿梭的宾客仆佣们只是些活动的木偶，影影绰绰；惟有他的身影，在我眼中，格外的清晰。
　　时不时地，他也总会看过来，眼神复杂而忧伤，纠缠成解不开的弦。
　　镜面光洁如水，我的血迹，不留一丝一毫。
　　他什么都看不到。

　　撰啊撰，你现在，是不是正念着我的名字？

　　我想扑过去拥抱你，我想站在你身边——但我已被永远封锁在这铜镜中。
　　永世虚无的空间，是如此的黑而冷。
　　你就在我眼前，但，可望而不可即。
　　想捶打这禁锢我的无形墙壁，却完全使不上力气；想流泪，却发现在舍弃躯壳的那一瞬间，连眼泪都已蒸干。
　　就这样……看着你……么？

　　天色渐渐地暗了，喧闹竟丝毫不减。
　　枝枝红烛燃了起来，橙金色的火苗一朵朵在眼前晃啊晃……我有些眩晕。
　　火焰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了，渐渐汇成了一片——哎呀，我看不见他了啊！
　　有呼呼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响；满眼看到的都是绚烂的跳着舞的火，在这与世隔绝的空间里竟似也能感到灼热。
　　怎么乱糟糟的？人们在嚷什么？毕毕剥剥，轰隆——什么声音？
　　突然被撞了一下，我就又摔到地上去了。

　　猛可里打了个冷战——明白过来：失火了！！
　　撰，撰，撰……你在哪儿？
　　我出不去啊！！
　　撰——！！

　　空荡荡的，没有回声。

　　再听到人声，已不知经了多少岁月。
　　是个中年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咦，怎么会有面镜子埋在这里？”
　　一道一道的，有光照进来，逐渐清晰。是了，那人正在把积存在镜上的烟尘慢慢擦去，似乎，蛮费力呢。
　　有些怨恨。真是不该吵醒我的，再也看不到撰，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当初，一死了之，就什么也不必想了。

　　那人带了我回家，当作礼物送了给他的夫人。
　　极精致的做工，又不曾损伤，自是爱不释手。连他们的小儿子，也凑热闹地跑来，吵着要。
　　捧在手里，便定定地看。
　　乍一见到那小孩子的面容，胸口竟是一震：依稀，便是撰的容貌。
　　是他罢。是他么？

　　这孩子……也还是那个痴人呢。
　　长大成人，十几年中，有哪一日，不跑到娘屋里看我几次？
　　娘宠儿子，也不免笑骂：成一天地照镜子，又不是女孩儿家，怕嫁不出去不成？他讪讪地笑，满脸通红，过后还是照样。终是按捺不住了，向娘讨。想想没什么，也就给了他——
　　欢天喜地。
　　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终于能够一天到晚地看着你了。
　　虽然，咫尺……天涯。

　　自此，他几乎足不出户。读书习字之余，总是将我抱在怀里，细细地抚摸；口中轻吟的诗，竟是浓浓的思念。
　　我的撰啊，你终于还是爱我的罢……即使你忘记了前生所有的往事，那一份感情还是深种于心，连忘川之水也不能把它磨灭……
　　你思恋着那个记不得名字、也看不清长相的人儿，却不知，我就在你怀中。

　　又是月夜。秋天了，纺织娘在墙根儿唧唧地叫，吵得人睡不着。
　　他拥了我出门，闲闲走到花园，在假山旁坐了下来。
　　抬头望……满月，青银色冷冽的光铺了满天……和当年，那一天的夜晚，几乎是一模一样呵。
　　如今，即使他陪伴在我身旁，也还是……
　　想哭。

　　转眼，却看见他呆呆地瞅着我，一脸的诧异莫名；渐渐地转成了笑容，最后，竟是欣喜若狂。
　　怎么了？我奇怪。
　　他一把抱紧我，跳起来转了几个圈，一边高兴地念：“我终于看到你了，我终于看到你了……”
　　什么？
　　我震惊得如同被雷劈到，脑中一片空白：这是真的么？

　　等他再看向我，我伸手在他眼前摇摇，再指指自己——他一个劲儿地点头，感激涕零似的：“是啊是啊~~~~我真的能看见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一直在看着我对吧？”
　　是的……我看着你，何止一生一世。
　　泫然欲泣。
　　他有点着慌：“不要哭，不要哭啊~~~~~~”扬袖，覆上的只是镜面。
　　微微扬起了嘴角——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笑过了？
　　傻瓜。
　　我没有眼泪的。

　　后来发现，只要在月光明朗的夜晚，他就能看见我出现在镜中。
　　真的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两情相悦的时候。
　　发愁的只有一点：我和他，无法交谈。
　　仅仅是点头、摇手之类的动作，也未免太局限；竭尽了力气要说什么罢，我尚且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看到的也只是我口唇的翕动。
　　竟至坐立不安。
　　微笑着看他——似乎比以前要活泼呢。

　　有一天，他从大早起就不见人影，到傍晚才一脸兴奋地跑回来。
　　一忽儿都坐不安稳，不时地看天，嘴里还喃喃地念，“快点天黑吧~~~~~~~”
　　笑。
　　好不容易等到月光直直地照进来，他把我放在适当的位置，说：“我现在教你哑语哦，你一定要仔细看~~~~~”看着他满脸期待嘉奖的神色，我忍着笑，用力点头。
　　“开始了~~~~”说着，他的手臂缓缓作了个动作，一边说，“吾。”看我照做不误，就开怀地笑起来，我楞楞地看他，眼眶里酸酸的。

　　不眠不休……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累似的，竟像是要让我一下子把所有的都学会。我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可他……
　　口讲指划，从一开始的“吾”、“汝”、“眠”、“食”之类简单的字句，渐渐就到了比较复杂的句子了。那全神贯注的模样，我想，我是生生世世都看不够了的罢……
　　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现在，说的是什么？
　　看我发呆，他极缓极缓地把之前的动作又做一遍，声调郑重：“我，爱，你。”
　　眼中柔情万千。

　　心内，波涛汹涌。
　　只想，伏在他臂弯里，痛哭失声。

　　无法流泪。
　　所有的心情，幸福的，忧伤的，激烈的，平和的……全部凝聚成这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几个符号：我，爱，你。
　　一遍一遍，反复地挥动着双臂，从开始的一字一顿，逐渐越来越快——
　　我要旋舞，我要飞翔。
　　我爱你——

　　有你的爱，我就是站在幸福之巅。

　　这是每一天，我们必定会时时倾诉的爱语。
　　只要有清朗的月光，我们就会倾心长谈。
　　还记得从前吗？撰……
　　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撰。

　　慢慢地，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了。
　　先是家中的仆妇们在打扫我们的房间或是看向撰的时候会露出奇怪的神情；白天撰不常在家，我也曾听到有人在窗外嘀咕什么“鬼”呀“狐仙”的；再后来，连撰的父母也时常进来四处打量。
　　终是，引起别人的疑心了。
　　撰也有几次神色不豫地和我谈起，忿忿：“我哪有被什么狐狸精迷住！小题大作！”
　　苦涩地笑。
　　前世我生而为人，尚且为世人所不容，更何况如今我为镜中之鬼！
　　轻轻挥手，其沉似铁：「不如……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猛地被拥进了怀中：“不行……不许！！我绝不能没有你！”
　　那……「以后，不要再出声。」

　　还是躲不开。
　　纵使再不用语言，肢体的动作，又如何瞒得过众人紧盯着的，灼灼的，眼。

　　某天。
　　撰有事出门，临走不忘亲昵地轻吻我一下。有些不安，却怎样也无法表示，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离去。
　　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撰，撰……为什么我会心惊肉跳？撰，你快回来啊……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撰的父母，还有一位白须白眉的高僧。
　　浑身，都冷了。

　　那僧人四周巡视一番，眼神落在我身上。
　　“阿弥陀佛。”
　　浑厚的声音直震耳鼓……他手中捻着的那串檀香木的念珠，在我眼前晃个不停……
　　我在发抖。
　　不由自主地，战栗。

　　他缓步上前，将我拿在手中，慈祥的目光，竟似看透我的所有岁月，每一分，每一秒。
　　良久，他叹息。
　　“冤孽，冤孽。汝一生孤苦，痴心至死不绝，本应获怜于天，赐汝后世一世容光；不想汝自羁魂魄，滞留千载，日久而入邪道……长此以往，必将累严施主亦不得善终。”
　　惶恐地后退……捂住耳朵……我不要听！！
　　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害撰？我只不过老老实实地呆在镜子里，又如何成妖成魔？！
　　高僧注视我半晌，再叹：“月夜，易逢魔。”

　　“你还是去吧。”
　　什么声音，轰轰地响？
　　“忘记一切，解开心结——你会有一个幸福的来生。”
　　不可以，我绝对不会忘记撰，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谁说一个一无所知的来生就是幸福？
　　撰，撰，撰！！
　　你快回来啊！！

　　僧人的念珠紧紧地缠在了镜子上，发出柔和的光……我全身就像是被铁箍箍住了，动弹不得……意识在远离……
　　门外有推搡和吵嚷的声音……撰，你回来了么……
　　有如疯虎般的吼声：“未祈————！！”
　　他撞过来，被光弹得飞开，却还是紧紧地抱着我不放。
　　额角擦伤了，鲜红的血慢慢流下来，一滴。两滴。
　　……
　　积在我的镜面上，划过，一条蜿蜒的血痕，触目惊心。
　　我的脸、我的身体……痛得如同被生生撕成两爿。
　　眼前的墙，碎裂了。

　　光，原来也是有温度的。
　　我的手，在阳光下是透明……雕花木窗深深浅浅的黑影，穿透我，径直落在撰的身上。
　　他仰面，痴痴地看我。
　　幻出一个温柔的笑，手轻轻地向他仍然渗血的额头抚去……
　　却在即将触到他的一瞬间，散成一缕薄烟。
　　灰
　　飞
　　烟
　　灭。

　　2002.05.27

　　注：落霓=med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