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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上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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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记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张耒《风流子》
【上篇】
1.
我看着你病恹恹地卧在床上,脸色煞白,双眼涣散无光。还有你那一头浓密的、长出了东西方两国血统的褐色卷发,三天没有打理,看上去脏且繁,毫无章法地伸展着,让我这个矫情的中国人一下就想到了“剪不断,理还乱”。我知道,你在心里默默地发过誓的,为那个骄傲的日本小子留起长发,即便在你们分手之初你自己动手剪断了——却还是为了他,你也不忘这个誓。在你心里,本可以对这一没人知道、二是知道了也无关紧要的誓言作出抵赖的,然而你却让它变成了一个人的海誓山盟。你从来没让头发再短到肩膀之上。
我虽讨厌这样不体面的你,但至少这代表你还是那个沉静之下带了一副“为了爱情忠贞到不要命”的热烈性情的女人,继承了你那北欧的母亲。这热脾性毁了她,这些年似乎也没有放过你。
忘了说,我是当年曾经盘下“雕刻时光”那家店子的中国人。樱井真弓找到我的时候,我在重庆玩得正欢畅,好吃的火锅让我相当满足。她问我记不记得她——当年你与我交好的时候是提起过她的。我听见她的自我介绍,一笑就想是你回日本了,并且一定有走了许多路程、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听说你绝对不会在自家好好待住一段时间,害我好找啊。”真弓笑。
我匆忙摆摆手:“不,不。我还没有家呢。所以我趁年轻四下转转,想找个最喜欢的地方住下——你知道,我的老家是个鬼地方,冬天的时候最讨厌了。”
“你的上一站是——?”她对我关乎故乡的评价十分头疼,于是转移了话题。
“挪威白岛,大冬天的,冷得人见鬼。”我纠结的仰起头,看着重庆冬天的云彩,和别处有不同吗?似乎并不明显。我想起你,灿,你也走过了这许多地方,应该明白这种体会,就是我们活来活去,结果发现活在哪里都一样,心里还是空荡荡一片。我有时怀疑,我们是不是对这一点早就心知肚明,所以我们需要舟车劳顿,来推迟这过早到来的绝望。
那么这样的四处奔波,究竟是为了给记忆填上什么,还是挤出什么?
我们是当真在寻找想要留下的地方,还是反而希冀遗忘曾经留下的地方?
灿,你告诉我,是什么?
是不是这样的身与心的违背,让你成了今天这副憔悴模样?双颊凹陷,面孔惨白,支起的关节每天负责把你从本就稀浅的睡眠中硌得醒过来,你甚至觉得你的盆骨像两把立起的刀子,要想那些妄图扑向你、压倒你的人复仇;你的双腿活像干枯的树枝,松垮的皮肤让你完全不像二十八九岁的女子。我听说了,你隐居十年终于在时装的灯光下露了个面,我也看到了转天很多主流媒体的网站上都有报道这位不鸣则已、甫一露脸就掀起了轩然大波的设计师患有厌食症。当然,再顺便对整个时尚圈的变态审美针砭时弊,猜测那些顶级model的健康状况,是否有谁又因为过度节食而进了疗养院。你看,媒体们都拿出一副很有良心的仁慈模样,还能在良心背后数钱,多好的买卖。
当然,我还没傻到相信你会有厌食症,毕竟你是有幸村精市的,他会强迫你规律的饮食。他待你厚重如磐,任谁见了都放心。而你竟然还是骨瘦如柴薄薄一片,我见你下床走到太阳底下,就像是透明的蝉翼,阳光快要洞穿你的身体一般。你闭上眼睛一脸安详,我却觉得惊骇——我们这等世俗之人,也只得看世俗的文字,按世俗的情节想象一个回光返照的场景,而下面的故事我不敢揣测。
但你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你只是下床晒晒太阳,并无其他。
然后你佯装才发现我似的,头也不回地轻声打招呼:“雒,你来啦。”
我看见你笑容背后一贯埋得很好的哀伤,我差点就相信了你的悲凉。但我哈哈一笑了之:这么多年,你还是一贯的喜爱骗人,骗别人也骗自己。你不过想装出一副弱者又隐忍的模样,好让我们都不惜言辞的对你另眼相看。可是你告诉我,你当真哀伤吗?你已经承受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又经过了这许久的时间,你早就是钢铁一样不催的女人了,只不过是再遇前男友,你绝不可能悲伤。
其实我自己心中也清楚,这一切推断都是建立在一个假设上,就是你不再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了。但是——写到这里,我心里无比悲怆,因为我知道,你的故事还有很多、远远没有完。这许多年,迹部景吾留给你最深厚的纪念品——疼痛,疼得让你拼尽全力也没能忘记他。
我看像你。你的眼睛像是一把死灰,尽管我不想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