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百魅》饭熊的保龄泡泡

16、锦衣殇六

　　身后响起凤姑婆的声音：“哟，连一首曲子都没弹完，世子大人就走了，春绯姑娘这样的表现，可不值得如此上等的玉簪。”
　　绯闻言看去，碧绿的玉簪在她发间晃动，绯心有不甘：“可是……”
　　话刚出口却被凤姑婆打断，她脸上笑容沉了下来：“你就那么想要这根簪子么。”冷冷的笑声从她的鼻腔中发出，不等绯反应过来，两个黑衣男子快步上前，一股指力点在她穴位上，瞬间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仿佛很长一段路程，先是划桨的水声，而后换成了马蹄与车轴的声响，颠簸的触感让绯感觉自己在马车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声响，过了很久，渐渐地出现了火光，在笨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的摩擦声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对话，却听不清内容。
　　仿佛一扇大门打开又关上，之后马车缓缓前行，停下的时候，所有声音都忽然消失，一股幽香自鼻尖绽开。她昏昏沉沉地静躺着，直到一只手轻轻掀起布帘。手的主人是一位年轻公子，看着马车内少女沉睡的面孔沉默半响，吩咐道：“将她送去飘水亭。”
　　“还有谁看见了？”年轻公子转过身来，清俊的容貌被夜色染上一丝阴翳，正是世子姬冲。答话的人一袭青衣紧束：“回殿下，只有两个守门的青羽卫士，听到声响开门出去看时，已不见了车夫。”
　　姬冲点了点头道：“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飘水亭。”
　　“是。”青衣人应声退去，直到他走远，姬冲孤身一人对着夜幕低语：“看见了么？”黑暗中响起司风低沉的声音：“当然。”
　　世子接着问道：“是柳丞相？”司风无声地笑着没有回答。
　　“果然是他……”姬冲猛地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劈向马车，“看来今夜胜负未定，柳丞相是铁了心要和我比到底。”
　　“比起这个。”司风的声音再次响起，颇有些玩味：“今晚有位大人物拜访哟。”话音未落，黑暗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影，腰别短刀，脚踩一双黑色锦靴，鸦青色长衫衬着他灰白的脸，眼睛细长如弯月，瞳仁深处藏着一点殷红如血，嘴边挂着一抹邪魅的笑。他举起一只手，指间赫然夹着一只金色符纸折成的鸟儿，朱砂勾描的符文形成鸟儿周身脉络，此刻被他紧紧缚住：“清流山秘教的术法。”
　　“秘教！”姬冲颇为吃惊，“清流山已毁，秘教还有传人在世么？”
　　司风轻笑道：“当然有。虽然世间知道的人少，但在暗影中流传着一个故事，说这一代的秘教传人，流着和龙神一样紫金色的血。”
　　姬冲的脸上阴晴不定：“偏偏在此刻出现……你速将此物交给惜云殿那位。”
　　远在湖心岛的清远，忽然一阵寒噤，裹了裹身上薄薄的丝衣，叹道：“冰蝉纱织的衣裳不太适合我。”

　　绯这一路颠簸，昏昏沉沉，然而心中疑惑，睡至半宿渐渐醒转，隔着眼皮感到微弱的烛光，她试着睁开一道缝，朦胧中却看见一个年轻公子，竟与自己同榻。绯心中一惊，猛然睁开眼。年轻公子正倚着背枕在灯下看书，见她醒了，转头看向她。这一看，又令绯心头一颤，低声惊呼：“世子殿下！”
　　姬冲低头看着她，见她双眸闪烁不定，好似受惊的小鹿。他收回目光，依旧落在书本上，淡淡地开口道：“醒了。”
　　“这是哪里？我又怎么会在这里？”绯已然惊诧得不能思考。
　　姬冲挑了挑眉：“你什么都不知道吗？”见她仍是一脸茫然无辜的表情，轻叹：“连是谁带你来，又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吗？”
　　绯想到凤姑婆最后的笑声，心中一寒，垂目不语。许久未听见回应，姬冲转目看了她一眼，道：“不记得便算了，等过了今晚，明日我再送你出宫。”
　　绯的脑中仿佛“轰”的一声炸响，身体忽地弹坐起：“什么……出宫！？”
　　幅度之大，令姬冲不得不往榻的边缘挪了挪，干咳一声道：“你既知道我是世子，那么世子的住所是哪里你不知道么？”
　　绯愣愣地看着他，答道：“难不成……是香宫？”姬冲点了点头，却不像之前数次那样把目光收回书本，而是看着她，仿佛在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绯先是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半响回过神来，脸上终于出现了惊讶和一丝雀跃的表情。她双手捂嘴，仔细瞧了瞧四周，入目之处满是轻纱幔帐重叠，室内高矮几座竹编的书架，书册齐整，榻边的案几上盏着灯，灯下挨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笔洗，淡雅宁静的房间内，数它最为精致罕见，绯不禁多瞧一眼。
　　忽觉微风吹过，带着丝丝水汽，绯伸手掀开几重幔帐一看，但见月色下水面遥阔，荷叶连片，清风摇曳，心中赞叹：原来竟是个半面敞开的观水台改作的卧室，当真好雅致！绯正感叹着，却又急忙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要赶快回去。
　　绯用手拢住宽大的衣裳，又尽力缩了缩身体，渐渐向床尾挪去。方才挪动半点，却被姬冲一把拉住了手臂，“你是打算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么？”
　　绯心虚地摇了摇头，姬冲接着说道：“那就老实地躺在这里。”语气沉着，颇有些不可违抗的意思，绯思考半响，大大地摇头道：“世子殿下，民女虽是乐坊琴师，但卖艺不卖身，如此深夜，怎可共处一室。”
　　“哦。”世子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合上书，以手托腮：“春绯姑娘若有万全的法子出宫，我绝不拦着。只是提醒你，平民擅闯深宫，可是牵连九族的罪。今夜送你来的人，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自己撞进来，好捉住我的把柄。那时我自身难保，也救不了你的小命。”
　　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怎……怎么会这样！”在她的心中，生活在宫廷里的人都是高贵而雅致的，从来也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暗箭伤人，更想不到自己竟会卷入其中。她越是努力地掩饰自己心中的惴惴不安，越是令姬冲察觉她的惶恐，他不自觉地放软了声调，似是在安慰她：“即便外面有天罗地网，至少这里是安全的，宫中还不会有人敢来飘水亭惹事。”
　　绯思索他这番话，心中莫名地有些难过，原来世间之大，哪怕贵为一番储君，也不过这么小小一片清净之地，可以安心蜷缩其中。想到这，绯有些怀念自己的庭院，虽然破旧，却有棵挺拔的樱树，年年绽放。
　　世子见她默默点头，续道：“既然明白了，就在这里安生呆到天明。”却见她依旧紧紧攒着袖口，欲语还休，“还有什么想说的？”
　　绯踌躇半响，终于开口道：“殿下怎会知道那曲子叫《刹那芳华》？”绯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姬冲微微一愣，自方才起，他一直在压抑和抵触这个话题，没想到被她这样轻易地提起，心事被拆穿，连带着揭起了伤疤，令世子的脸上微微有些愠怒。
　　绯感到一丝害怕，虽然她依旧努力地仰头，手却不停颤抖。
　　姬冲察觉到她的不安，没来由地想起她说的话：家道中落。或许是饱尝了世间冷暖，才会这般敏感怯弱。他再次放松了语气，恍若无事般说道：“曾听人弹奏过罢了。”
　　姬冲说完又取了本书册翻看起来，不经意间却瞥见绯的眼里放出光彩，兴奋地问道：“那人是谁？可是我的祖父？”
　　这一句话问得毫无来由，令姬冲颇为不解，他的父王，怎会是她的祖父，于是随口说道：“是与你无关的人。”
　　绯撇着脑袋似是有些诧异：“这首《刹那芳华》是我祖传的琴谱，若是无关的人又怎会弹奏？”
　　这回轮到姬冲诧异了，十年前父王弹奏时，这位春绯姑娘还只是幼女，若是她祖传的琴谱，父王是从何得知？难道她的祖父竟与父王相识？世子心中狐疑不定，又听她张口娓娓道来：“世子殿下若是不信，我可以说出这首曲子为何得此名。我年幼时曾听祖父说起过，虽然百花绽放时繁华似锦，却及不上落樱，漫天轻云绯红，风起时，刹那芳菲满庭落。这首《刹那芳华》，正是百年前先祖为春天飘摇零落的樱花而作，而后代代相传至今。”
　　姬冲听完默默不语，凄美如落樱转瞬即逝，触不到，追不得，正是那首曲子最别致动人之处，想到此处，惆怅油然而生，他半响不发言语，起身坐到书桌前，说道：“你且安睡吧，待天明自有人可带你出去。”
　　姬冲说罢，兀自翻起公文来。绯蜷缩在一身宽袍大袖中，渐渐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