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青羊参

3、大结局

　　张歌微微湿润的刘海被风吹到两边。电摩张扬地在破旧的小店门口停下。

　　林亚娟坐在门槛上。仰着头看她从电摩上下来。嘴巴像干涸很久的鱼鳃般扇动。张开。

　　有酒客醉醺醺的在门口空地上摇晃身体。寻衅滋事。

　　新的玻璃门上贴好了旧的迎宾标语。

　　门口停了几辆黑色吉普车。有人来来往往。搬运着拍摄器械。

　　电扇徒劳地转动。闷热的气息浓稠。仿佛一池静静的黑水。

　　张歌跨进嘈杂的店里。塑料桌上的垃圾率性堆积。鸡腿上一层薄薄的皮黏连着纸巾。鱼卡吐了满桌。

　　收银台旁坐了个小胖子。脸上的肥肉堆在一起。把五官挤得扭曲变形。满面红光。

　　粗短的手指捏着当下最流行的手机。不停地摁着。像是要把脆弱的按键敲碎。

　　张歌把书包甩到收银台上。书飞出来砸到小胖子的肚子。肥肉肆意横流。

　　“妈！你看张歌！又欺负我！！”小胖子嘴一张。满天满地哭喊嚎叫。

　　几个打着赤膊的客人烦躁地看过来。满脸横肉。

　　林亚娟把小胖子揽到怀里。母子俩的肥肉黏腻波动。活像早市里刷白的肉猪。

　　只是眼神依旧枯槁。扫过张歌。

　　张歌面无表情地坐到收银台前。长腿耀眼。

　　张长州穿了件满是褶皱的藏青色衬衫。一身酒气。黝黑的脸上喜气洋洋。

　　在蝇头小店里来回转。几个县城里有面儿的人都露脸了。明里暗里灌张长州酒。

　　“张哥啊。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弟兄几个。”

　　“哪里哪里。片儿拍好之后是咱全县城的人啊。一起发达！”张长州笑眯眯地咪了口酒。

　　有摄影师在桌子间的狭窄走廊上安装笨重的摄影设备。

　　明亮的灯架在门口。人们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围成一个叽叽喳喳的圈。

　　“待会会有人在这里排队。你只需要像平时一样就行。不要管那个机器。”

　　摄影师上来调整张歌的位置。小店里浮着一层烟雾。仿佛黑色海面。大雾四起。

　　张歌在手机黑色的屏幕前抿开口红。反光里看到叶城站在门边。跟人说话。

　　悄悄而贪婪地看了几眼叶城锋利的侧影。

　　导演模样的人手里攥着一卷纸。啪啪敲打在掌心。压下嗡嗡的人声。

　　张歌能看到门外人们微微张开的嘴。看到开拍。整齐地咽下口口水。

　　余光里扫到叶城躬身在擦桌子。张歌用力张开手指。微微湿濡的手心掌纹寸断。

　　拍了好几次。城里人们聚在一起低声说话。似有争执。导演频频看向张歌的位置。

　　张长州不安地坐着。衬衫后背印出了一大块深色。用筷头点了白酒嗦着。

　　林亚娟大红的嘴唇一努。把吐出的瓜子壳攥在手心。笑呵呵。“导演啊。要不让我儿子去试试？”

　　导演一愣。林亚娟把张林强肥硕的身体推到城里人面前。

　　就像屠夫把一块肥腻嫩白的猪肉推到刀痕累累的砧板上。

　　摄影师低声说了几句。转身冲张歌招手。“小姑娘，你先过来。”

　　张歌慢慢拿起书包。

　　叶城侧身对着她。神色笼在淡淡的阴影里。

　　门外的人群让出了一条狭小的路。灰暗色调的人脸上蒙着沙土。

　　盯着张歌。直到她走远。像毕加索凌乱笔触下瘦小伶仃的向日葵向着太阳转动。

　　手机只剩下零星的电量。

　　日已西沉。大朵大朵的铅云低低地压在屋檐。

　　电玩城外停了几辆颜色耀眼恶俗的电摩。招牌闪闪发亮。

　　小太妹们肆无忌惮地露出纹身。庸俗的玫瑰花开在廉价的肩头。

　　推开门 。打火机火苗窜出的声音。吸烟时烟草燃烧的声音。混混们大声炫耀过往情爱的声音 。

　　如水般平滑地流淌过张歌的唇与指间。

　　张歌敲开啤酒瓶盖 。细碎的泡沫涌出。从舌尖一路烧进心尖。

　　满脸惨白脂粉的舞女在劣质舞台上卖弄风骚。唱着烂大街的流行歌。

　　烟雾堆积在半空。薄薄地浮了一层。

　　“那不是粉毛的新女朋友吗？”角落里有人悄声议论。

　　“真漂亮啊。我也想搞到手玩玩了。”笑声弥散。舌头触及上颚。发出黏连的口水声。

　　一只指甲镶满假钻的手啪地翻开翻盖手机。用力地打了几个字。伪劣手机被攥得发出噼啪声。

　　啤酒泡沫在唇齿间撞得粉身碎骨。喝了很多杯还是瓶，舌尖发麻。

　　张歌跌跌撞撞地撞开门。旁边的小巷子里灯光明灭。

　　手无力地撑着粗粝的墙面。脚下是一地干瘪的烟头。

　　张嘴干呕。呕吐物散发出腥臭的酸味。

　　身后有脚步声。张歌转头。一个耳光甩在脸上。

　　右边的耳朵突然消失了所有的声音。

　　鼻孔有点痒。张歌抬手擦了擦。手背上黏稠的血蜿蜒。

　　抬眼看着面前的紫发太妹。张歌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朦胧地看到她上下碰着的血红嘴唇。

　　又一个耳光甩过来。肩膀被人死死摁住。紫毛太妹狠狠踹了她的肚子一脚。

　　像是有把匕首插进她的腹部。再慢慢搅动。疼痛炸开。

　　张歌重重地跪在地上。脸贴着地上腐臭的脏物。意识摇摇欲坠。

　　紫毛太妹尖利的高跟鞋跟上带着薄薄的一层血。

　　脸上带笑，看着几个形状猥琐的男人。“这女的就给你们了。”

　　张歌满耳嗡嗡的鸣声。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双黑色的鞋子在脸边。

　　耐克勾弯得很粗劣。

　　张歌颤抖着伸向了地上摔得碎裂的手机。手上的血滑腻。

　　“......救我啊....”声音沙哑破碎。像个被遗弃的破旧娃娃躺在地上。

　　“阿城......”

　　夜色冰凉如水。闻到肮脏河水的味道。

　　猩红的光点明灭。群青色的天空经过了降噪处理。泛着隐隐的灰。

　　叶城掐灭了指间的烟。风穿堂而过。烟味弥散。

　　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刺鼻的消毒水味笼罩在白色的病房里。

　　输液袋里的透明液体以恒定的速率滴落。像一个隐晦的倒计时。

　　叶城掀开被子。从后面抱住张歌。眼眸低垂。修长的手指抚过张歌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伤痕。

　　吻住张歌的唇。声音暗哑。“...小歌...”

　　眼皮沉重。就像在水里睁开眼睛。刺痛且模糊。

　　白色的病房里寂静得像座坟墓。张歌慢慢转头。视线聚焦。

　　记忆如潮水般倒灌。

　　叶城坐在床边。穿了一件黑色背心。像一尊漂亮嶙峋的雕像。

　　阴影笼罩在他的眉眼间。

　　张歌尝试着坐起来。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叶城睁开眼。

　　张歌看到了他下巴上青色的胡渣。头发长长了一些。搭在前额。

　　张了张嘴。只能发出些破碎而毫无意义的声音。

　　叶城拿过柜子上的不锈钢水杯。抵在她唇边。慢慢地给她喂水。

　　“我怎么了？”张歌看着叶城的眼睛。

　　叶城放下水杯。帮她把被子掖好。“你还得休息一周才能下床。”

　　张歌张了张嘴。“我是不是被□□了？”

　　“再睡一会吧。”叶城看着她。

　　张歌掀开被子。踩在冰凉的地上。手背上的针头在血管里戳动。

　　脚一软，跪坐在地上。输液架咣当一声砸下来。

　　叶城一把把张歌揽起来。张歌挣扎。“你放开我。”声音颤抖。尾音断在茫茫夜色里。

　　叶城用力把张歌抱进怀里。

　　张歌的手垂在身旁。头埋在叶城的胸膛前。慢慢地哭出了声。

　　“你滚啊......你不是要走吗，走啊......”

　　叶城捧起她的脸。细细地吻着她脸上的泪水。

　　大雨忽至。窗外的树流淌着银色的流光。

　　小护士换药时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县城人则表情微妙。

　　张歌时常会在半夜挣扎着醒来。梦的最后永远是一双低仿的耐克鞋。脑海被滚烫的铁烙出一个勾。

　　叶城每天都会来陪她坐一整夜。保温杯里的鸽子汤永远温热。

　　张歌在他的视线里乖乖地把绿油油的葱也喝掉。再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吐掉。

　　他们偶尔会接吻。

　　叶城会喘息着放开她。去洗手间里。

　　张歌有时会很想跟他做。

　　二零零八年的第一场雪落在县城贫瘠的土地上。

　　叶城消失了。像水消失在水中。

　　那一晚张歌没有等到他温热的汤。也没有等到他坐在明灭的光线里对她笑。

　　还没摸摸他剪短的发茬。

　　还没来得及把没收的烟还给他。

　　一根玉溪。四根利群。两根中华。

　　隔天张歌在新闻里看到了叶城。也看到了侵犯她的人打了码后模糊的血肉。

　　张歌没有流一滴泪。只是学着叶城的样子擦亮火柴。一根一根抽完了他的烟。

　　一共七根。没有一根落下。

　　烟雾翻滚。恍惚间仿佛看到叶城冲她笑。

　　小护士收拾着床铺。把床上的褶皱压平。“之前的病人呢？”另一个护士问道。

　　“她啊。走了。”零星的烟灰被风吹起。

　　“咦，这里怎么有个保温杯？”护士奇怪地问。

　　小护士拧开杯盖。热气蒸腾。

　　鸽子汤的香气弥散。没有放葱。

　　电视里播放着县城的宣传片。女孩明媚的脸被阳光照亮。她身后，一个男人看着她。

　　眼中无限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