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九重宫阙（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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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假山丛中，四目皆暗。
宋敏之悠哉地晃着步子，走在假山间隔处。呼吸间透出点淡淡香味，倒不是女子身上的脂粉香，而是类似于檀木原有的清新之气。
他停下步子，没有回头，依旧半垂着眼皮，抿着唇掀起一道不耐烦的弧度，甩甩袖子自语道：“倒是把他给忘了，麻烦。”
绕了个道，往左面的小路穿过去。青石路渐渐狭仄，脚底下的石砖也由宽转窄，曲径通幽处，过了一道仅过一人的山口，前路豁然开朗。中间有亭翼然，一个锦衣云袍的公子立于亭间——正是何曲淮。
宋敏之走到亭子里去，大喇喇地坐下，漫不经心地开口：“说吧，什么事。”
何曲淮冲他拱手弓身，正要行礼，宋敏之撑着脑袋举手挥了挥：“有话快说。”
何曲淮站直了身子，脊背挺立，平举的双手没有落下，一板一眼道：“邯州瘟祸一事或有玄机，殿下应早做定夺。”
“定夺什么。”
“恭靖王将不日返京，湘纨县主早几日已进宫面见太后。”话及此，何曲淮顿了顿，“殿下可有谋划？”
“谋划什么。”宋敏之嗤笑一声，摩挲着耳后，一副不想与他多言的模样，“有玄机你就去查，跟孤说这么多做什么。”
何曲淮放下手，无奈地偏首道：“殿下，邯州瘟祸横行，受苦的是百姓。”
“恭靖王据守邯州，瘟祸不除，他难辞其咎，此次带湘纨县主回京，想必请罪之余，还有结姻的考量。”
“嗤——”宋敏之撑着下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正好尚未婚配，配那个县主不是刚刚好。”
宋敏之起了身，不耐烦地冲他摆手，“没事了？没事就别来烦孤，下去吧。”
“殿下。”
何曲淮皱着眉头轻唤一声，奈何宋敏之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拐了个弯穿过来时的那道山口，徒留个连背影都瞧不清的轮廓。
他看着头也不回向前走的宋敏之，深深叹了一口长气。
夜色浓郁，凉气也加重了些。宋敏之脚步不疾不徐，直直往一个方向走去。这里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迈出的步子略微发出些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响，连风声都能掩住这细微的响动。
除了他，没有别人。
他面无表情，伸出右手，其上掌纹明晰，骨节纤细。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
他缓缓翻转手心，食指轻动，像是有感应般，一瞬过后，食指似被牵了细绳颤了两下。
宋敏之掸掸衣袍上的灰尘，抚平褂子上的褶皱。风停了一阵，一片寂静中，他蓦地出声道：“孤不在乎再惊动一下羽林卫。”
一旁的枯木枝丫抖动了两下，本就剩得不多的叶子又掉下来几片。一道深红人影从上而落，轻盈点地，落在宋敏之身后。
宋敏之回转过身子来，似笑非笑的模样：“呀，肯现身了。”
那身着一袭亮红衣袍的男子沉默半晌，头上拢成一束的马尾高高悬起。宋敏之好整以暇望着他，他昂头偏脸，语气不善：“你就是北阑君？”
宋敏之屈起手指敲敲眉心：“孤是孤，孤的名讳，在大岳没人敢提。”
他往那男子身上撇一眼：“若你真直呼了孤的名讳，孤不介意送你见见西天。”
那男子冷眼扫来，声音愈发透着凉意：“难为叶姑娘记挂你这么多年，不成想是个昏君。”
宋敏之瞥他一眼，送他一笑：“什么昏君？”
那男子不答，静静同他对视。
下一秒，宋敏之竟已然贴近他身前，一手捏住他的脖颈，那男子不及反应，被狠狠摔在地上。宋敏之蹲下身子平视着他，面无表情，半睁眼皮：“孤可是暴君。”
那男子抚着颈侧，咳嗽两声，皱着眉抬眼，冷意四散。忽地似察觉到什么，眼中带了一丝错愕：“你体内……”
宋敏之懒得跟他多话，开门见山：“孤之所以为孤，是因为万物有主。而孤，就是你们唯一的君王。”
“不要对孤说蠢话——孟成歌。”
孟成歌眉间“川”字印深几分，下颔骨的方肌突出一块：“……你识得我。”
“不。”宋敏之没意思地站起身，背过他往前踱步，一手虚虚握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孤不识得你，你可不要同孤乱攀关系。”
话落，侧脸乜他一眼：“孤不管你想待在哪儿，宫中也好岐山也罢——无妨，你只要规矩一点。”
规矩一点。
一股无言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孟成歌站起身，眼睛紧紧锁住宋敏之的背影。宋敏之不等他答话，收了眼，踏步而去，隐没于黑暗之中。
分明是缓缓迈步，身子却快如遄风。
孟成歌锁紧了眉，望向已没了人影的黑暗之处。
“你怎么了。”
穆愁新抱着头，怔怔地仰视着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俯看她的小皇帝。
要死了要死了，每次自言自语都能被抓包，就尼玛离谱！
“我……我没怎么……”穆愁新慌得一批，脑中转过几轮，想着托词。
小皇帝耷拉着眼皮，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还是平常那副好像没睡醒的模样：“要孤扶你起来？”
穆愁新着急忙慌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小皇帝似乎对她怎么样并不感兴趣，见她起了身，甩甩袖子道一句“走”，带着她往回离开。
路上穆愁新不敢吱声，只管静静跟在小皇帝身后走。倒是小皇帝兴致颇高，一会儿问她出身何处，一会儿问她年岁几何，拉着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一个接一个不带停，到回了殿里都没冷场。
进殿之前，小皇帝突然停在门口，收了声微弯身子，脑袋与她齐平，与她相距极近，鼻子都要贴在一起。
穆愁新对上他的眼睛。
小皇帝的眼睛长得着实是好，圆且长，不妖不媚，颇意气的一双眼，可惜总显出无神光采。哪怕在此时，他们相隔极近，双鼻几欲相贴，穆愁新都感受不到一丝暧昧气氛。
她很明显地感知，小皇帝对她藏着好奇。
宋敏之扬眉一笑，拍拍她的脸：“你是不是很好奇，孤那会儿做了什么？”
穆愁新还未应答，宋敏之又直起身来，自顾自走进殿内，继续道：“孤去见人了，见的是窗外那个人影。”
所以……
穆愁新竖起耳朵，好奇心驱使她等待宋敏之说出那个人影的身份。
不料宋敏之耸耸肩，撇着嘴对她道：“不过那人你并不会认识，孤同你讲了也没什么意思。”
穆愁新：“……”
……我摔！
真不愧是小皇帝的风格啊。
不过，瞧小皇帝现在这样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大概那窗外人影一事已妥善解决，对小皇帝而言，也就不值得挂记于心了吧。
思及此，穆愁新对那人的好奇心也就消散了些许。
生存之道，唯苟长存。
还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在宫里苟着保命吧。
接下来的几天，穆愁新再未发现任何异常。小皇帝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每天睡得早起得早。穆愁新每日跟着他，调养作息，硬生生也是被小皇帝带着一起提前过起了养老生活。
阿福先一开始还为穆愁新捏一把汗，每天都要偷偷拉着她问长问短，千叮咛万嘱咐小皇帝的脾性喜好。后来见着穆愁新混得越来越好，不禁咋舌感叹：“小新儿，我跟在殿下身边十多年了才勉强混到如今几分薄面，没成想不过短短几日，你就成了殿下跟头的大红人。”
穆愁新听了，先是深以为然地骄傲点点头，而后僵了一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惊恐地望着他：“阿福，你不会是吃味了吧？”
阿福横她一记，抽着嘴角：“这搁谁身上都会吃味吧。”
穆愁新打了个激灵，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抖抖身子，暗暗腹诽：原来小皇帝魅力这么大，连阿福都不能幸免。
思忖至此，又心下叹息一声，为着阿福摇了摇头：可惜，可惜。
可惜，向来不近女色的小皇帝，对着各路美人都能冷静自持的小皇帝，也抵挡不了叶篇知的女主光环。
小皇帝后宫妃嫔寥寥，这么些年来，别说能入小皇帝法眼了，哪怕说出来一个能与之正常相处的女子，怕是一向为他操碎了老父亲心的秦相都不会这么呕心沥血，一边挥着手说“再也不干涉皇上想法”，一边真香地隔三差五给小皇帝推荐各色名门贵女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各种美色炮弹都打不穿的铜墙铁壁小皇帝，对着叶篇知也忍不住软化了心防。
起因还得从几日前说起。
那日阿福自己也不知抽了什么风，非常不怕死地对小皇帝提了个醒，冷不丁道：“皇上……您还记得月前选秀时，看上的那位叶娘子吗？”
穆愁新在一旁给正在画画的小皇帝研墨，听到“叶篇知”的名字，耳朵一动。
小皇帝作画并不算专注，听阿福提起，喉咙里蹦出一声“嗯”字，勉强算是对他的应答。
阿福小心翼翼地瞟瞟小皇帝脸上神色，未有异样。心下略宽，继续道：“这几日叶娘子来殿外求见过几次，因着都正好碰上殿下午睡的时候，奴才并未通传禀告。不知皇上……”
“那就去看看吧。”小皇帝不及阿福说完，突然丢了手中画笔，拍拍沾了颜料的手。
穆愁新耳目心灵，立马递上去一块干净的帕子。小皇帝拿起帕子擦擦手，起了身要走，阿福眨眨眼，应了一声，就跟着往前去。
穆愁新临走前不经意扫过小皇帝的画纸。
只一瞬，就别开了眼。
真不是她说……
小皇帝的画技太辣眼睛了！
画的什么东西……老虎不像老虎人不像人的。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这日天气尚好，惠风和畅，天上只见几缕云片高高飘过，秋高气爽。连小皇帝身上的气场都好似因这好天气而略略松了几分。
小皇帝一行人穿过御花园，路上园圃错落，尤以小白菊一处开得最好。
穆愁新不懂什么文人雅兴，小皇帝那性子……更不是什么怜花惜香的主，是以哪怕御花园景色宜人，也没什么人眼神往路边瞟。
直到一处亭间。
小皇帝突然收了脚，往亭子那边望去。
穆愁新顺着他的眼神转了眼珠子。
亭子里有两个姑娘，一坐一立。难得的是这两位姑娘容色皆颇为惹人，一个娇俏似新荔，一个清淡如香茶。
穆愁新眯眯眼看仔细了些，嘴巴不自觉微微张开。
嗯……更难得的是，这两个她都认识。
一个是叶篇知，另一个……不是那天她在假山处救过的姑娘吗？
天了噜，她能把这理解为巧合吗？
不，当然不能。
穆愁新往小皇帝那边瞅了瞅。小皇帝歪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平静，就是眼睛还是半睁着，不肯好好正眼瞧人。
亭子那边，两个姑娘围着一只花瓶。立着的是叶篇知，手中应是拿着几支新采的花。坐着的姑娘托腮凝目，专心瞧着花瓶。花瓶里已参差插了一株花束，嫩黄瓣妃红蕊，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原来是在搞插花艺术。
小皇帝蓦地笑了一声，穆愁新被吓了一跳。
这小皇帝怎么老爱莫名其妙地发笑……
他双手负于身后，往前走去，踏上几台玉阶，已然到了亭子里。两个姑娘注意到了动静，往这边看过来，坐着的姑娘愣了愣。
倒是叶篇知反应快，微蹙了眉，冲小皇帝行了个礼：“参见皇上。”
小皇帝也不知看没看她，在旁边拣了个位置坐下，平平的调子，不见波澜：“平身。”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九重宫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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