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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

      雨还是下着,似乎也没有要停下的样子。谭昭收回何雅文肩上的手,雅文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要说些什么,最终只吐出两个字:“阿昭!”
      谭昭撑着伞,转过身,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袖,随即而来的猛力挣脱了手里的伞,人就着迈步的姿势被拥入了怀里。
      “阿昭。”谭昭听见雅文的声音更像是哽在喉咙深处。
      “阿昭,妈妈没回来的时候,只有你最疼我,我记得。那些时候你和爸爸冲撞,都是为了我。但是,我更知道,你爱着的是爸爸,是爸爸……”
      谭昭的心渐渐纠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说的不是他,这些声音好象断断续续,越来越远,却那么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进到他的耳里,进到他的心里。
      “阿昭,我知道,你爱的是爸爸,但是爸爸已经死了,你还在……”爸爸已经死了,这几个如雷般灌进谭昭的心里。何为炯已经死了,我还在,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还在?!
      “阿昭。”
      “阿昭你坐,叫我何先生吧。”
      “阿昭你怎么进来了,外面不好玩吗?”
      “阿昭你这么小,我都有些不忍心……”
      “阿昭,你在我的身边,我便觉得安心……”
      ……
      “阿昭还有我,还有雅文,还有雅文!……”

      谭昭眼前一黑,为炯似乎向他走来,伸出一只手,抚过他的额发……最后的意识中,好象还听见他唤了他一声阿昭。

      ——

      何家老宅今天似乎比以往都热闹,谁都知道老爷回来了,带着沈先生,随行的还有一个未曾见过的少年,似乎叫阿昭,但是老爷交代了,大家都要叫他谭先生。下人们都暗自好笑,明明还是个少年郎,哪里是个先生,莫不是老爷这次外出又惹了什么新鲜回来。想归想,但面上还是一口一个谭先生叫着。老爷还特别吩咐了小少爷也要叫先生,谁知小少爷对这个少年郎特别认生,一声都不愿叫,甚至看的时候都不正眼看。
      “何太太。”丫头小绢儿听了老爷的吩咐,刚打了一碗南瓜盅给客房里的谭先生送去,冷不妨撞见了太太刚从外头回来,一身胭脂水的味儿。
      “哟,小绢儿,你这南瓜盅要送去给谁呀?”何太太娆了下腰,往屋里探了探:“正赶着不知撞上什么运,原来老爷回来啦。”也没再搭理丫头,脱了手帕子递给下人,接过茶盏喝下。
      何为炯并不理会他,依旧和何老太爷说着话,好象没见着这个人一样,在一边的沈崇晖接过杯盏,搁好。
      “何太太,老爷刚从外边回来。今天还有客人,是一起带回来的谭先生,正在客房里歇着呢。”
      “新鲜,今天还带了客人,以为哪个狐狸精媚子找上门了呢。”说着也不再停歇,登登登地跑上了二楼,砰地关了门。
      “爸爸,妈妈是又生气了吗?”瑟缩在一边的何雅文拉着何老太爷的手,虽然听不懂爸爸和爷爷在说些什么,但刚才妈妈进来见了爸爸确实是又生气了。
      “别管她,你在这儿好好听爷爷和爸爸说的话就行了。”
      谭昭从客房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段,心里忽然觉得生在何家的小少爷一定是不快乐的,便不由得一软,走到靠近何雅文的这头,喊了声何先生。
      “喔,阿昭,都安置好了?今天就别忙了,带雅文去玩玩吧。”何为炯抬起头,对谭昭一笑。

      雅文走在前边,谭昭放慢了脚步贴着雅文跟在后面,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一见到他就满脸不高兴。
      “雅文少爷,你想玩些什么?”试着叫了他一声,孩子没有反应,还是自顾自走着。
      “雅文少爷,阿昭陪你去花园玩吧。”谭昭加快了几步,走到雅文身边。
      何雅文停下脚步,抬起头盯着谭昭的眼睛:“谭先生,我自己会玩,不要你陪。”说完一转身就钻进了一间房里。谭昭一看,怔住了,好大一间书房,排列着数不清的各类书籍,这一家主人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的书一本不重地积攒在这里,一瞄眼,已经看见何雅文熟门熟路地爬上小梯子,取了一本书下来。谭雅文走近去要看看是什么书名,却被何雅文一把护在臂下:
      “谭先生,我就在这儿,你可以离开了,爸爸找我你告诉他就行了。”
      “小少爷,何先生叫我来陪你玩儿的,可是不是来管着你看书的。”谭昭轻松抽走何雅文手里的书,没想竟没有费多大的力,猜到雅文是就着看书和爸爸赌气,但是偏偏家教极好,对书是极为爱惜的。
      “小少爷,你就和爸爸一样,叫我阿昭好吗?今天开始阿昭和你做朋友,陪着你玩儿。”
      “……阿……昭?”
      “是啊,阿昭今天先来和雅文一起玩玩躲猫猫吧。”
      ……

      这一天,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纸照入室内,在光影缠绕的偌大书房里,少年和孩童穿梭在排列整齐的书架间,伴随着嬉笑与旁人难以踏进的一层薄膜。
      跟在何为炯身后进入书房的沈崇晖不由一怔,一直以来早熟乖巧的雅文脸上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稚气,咧着嘴笑倒在窗边,额上颈间布满大颗的汗珠,回看潭昭,薄薄的白色短衫贴着后背早已汗湿了半身,几道汗水延有些长了的额发蜿蜒到衣领不知去向,听见脚步声回转身来,一瞬间,阳光晃住了他的眼睛,轻轻眯起,红唇皓齿令人心中一震,这样一个少年今后不知要让多少淑媛心动神伤。
      “何先生,沈大哥。”谭昭立时站了起来,微微一笑,向软坐在地上的雅文伸出一只手,将他也一把扶将起来。
      何为炯没有言语,崇晖也没有说话,这其中大约沉默了有十几秒,原本沉浸在嬉闹情绪里的谭昭也一时间呆滞了一下,瞧见夹杂在何为炯眉间的痕迹皱了又平,心中不由地有几分忐忑。
      “爸爸,你别怪阿昭,是我找他玩的。”还是在一边的小少爷开了口,何为炯依然没有开口,这下连雅文也开始害怕起来,他知道不该在爸爸珍爱的书房里胡闹,但刚才的兴奋却也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害怕爸爸怪罪谭昭会从此失却了这份快乐,硬着头皮怯生生地走把爸爸身边,用指尖试探着碰了碰爸爸的手。
      所幸何为炯并未挣脱雅文的手,反而轻轻握了一下,再放开,谭昭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崇晖,一会儿你和阿昭一起来我书房。”何为炯扫过谭昭一眼,坐到那张印度紫檀制的桌案前坐下。崇晖识做地带着阿昭和雅文带上门,让两人换洗下,自己立在了书房门口。
      西式冲淋下的谭晖知道自己今天定是惹了何先生不快,加急了洗浴速度,胡乱找了件短衫换上,甩着还未干的头发就走到了书房前,崇晖还是在那里立着,他低低地叫了声沈大哥。
      沈崇晖眼见谭昭头发已肩上滴湿了几处,唤了妈子拿了块干巾来重新帮谭昭擦过头发,才敲了敲门,两人进了书房。
      “崇晖,我前两日,我已交代好了人,明天你就回上海,以后上海和南京的事务由你接洽。”
      “老爷……”崇晖未来得及说话已被打断。
      “阿昭今天开始跟在我身边,留在香港老宅里做管事,但凡我去公司你也一同跟着,多学多做……你可愿意?”何为炯在说这几句时,脸已向着谭昭,语气是不似平日里的雷霆万分,而确是软的,是在询问、恳求。
      谭昭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不愿意在这样柔软的恳求下拒绝,只是在夜里有些想念弄堂里的味道,有些想念独自在家的姆妈。

      ——

      醒来的时候,谭昭看见自己依旧是在偏房二楼这间充溢了阳光的房里,只是雨声替代了阳光。挪动了一下被压着的手,有些麻了,“噫”出了声。伏在床边的雅文立时醒来,唤他“阿昭。”随后燕嫂送来一碗汤水,他窒了一会儿,还是接过喝下,再抬起头来,门口又站了个人,正是新入驻的太太何张宛如。
      “何太太,阿昭失礼了。”谭昭想站起来,被雅文扶坐在床上,却起不得身。
      何太太走过来,帮着雅文理了理褶皱的床褥,进而站直:“谭先生,宛如也无立场多说什么,但请你看着雅文,看着何家,留下,帮雅文一把。”
      何太太握着的是何雅文的手,这是一双母亲的手,有粗粗的结茧,有步入中年的纹理,有母亲握着儿子时的力度,想必,手心里的温度也是灼热的。这让谭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每天未待他起身,便将稀粥熬上,盛一碟酱瓜,盖上两根油条留在那张方桌上的母亲。在他当年急奔回去,那个只留着最后一丝气息等着他喊一声姆妈的母亲。泛晕上来的湿润被强压下去,谭昭仔细地看了看二十一岁的何雅文,那一年便是这样一个年纪的自己,被何老爷带着,领着,走向另一个世界,是他父亲的包容和引领,他才在极度的悲伤中振作。
      随着何为炯的离开,自己原本也准备离开,何老太爷领了这位何太太回来担当,她是他的母亲,本已是最好的安排了,他谭昭一个外人,本就不应管太多别人家里的事。这个母亲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来请他留下,需要他来帮雅文呢?
      谭昭抚额,有些困顿,有些迷茫。一场雨淋下来,原本就单薄的身子隐隐有些发热。

      ——

      这一天开始,何家都知道沈崇晖被调回了上海,现在替代他的是昨天才进门的少年郎谭昭。何老爷对他犹如第二个儿子,带着他进出公司,与他在一张饭桌上用餐,这是沈崇晖在时也没有过的事,只因为老爷的一句话,雅文与他合得来。
      而谭昭原本对生意上的懵懂困惑,也因为随着何为炯的手拖手的指点,即使在某些场合他牙关打颤,也有何先生替他解围。在一些节气里,他也会托着往返两地的王伯往家里送一些衣食给姆妈,卧在偏房二楼的木阶上,抬头看香港的星星,也许姆妈也在那头和他一样望着天,眼泪便有些不争气地掉下来。
      何雅文愈来愈黏着谭昭,有些时候得到老爷的首肯,也干脆与他一同睡在他的房里。只是他要学的东西太多,常常看书笔记直至深夜,雅文乖巧等着他,却经常等到睡着。
      气候渐渐转凉,将至腊月,这一天何为炯将谭昭唤至书房,递给他一盒包裹好的礼盒和一张车票。
      “阿昭,过两天公司空闲下来,你回一次家,看看家里人吧。”

      仅仅是离开了几个月而已,再见姆妈却有种隔了好几年的感觉。其实谭昭包裹不多,仅仅带了几件衣服还有何先生代送的礼盒而已,但姆妈还是接过硬要帮着提,几番下来终于还是随了姆妈,王伯的车也一早等好,载他们回了家。
      未进家门,红烧肉和饭蒸茄子的香味已经传了出来,来不及换鞋谭昭已跑进过去塞了一块肉在嘴里。“还是姆妈做的菜最好吃了。”
      “你个小猢狲,一回家就没规矩。先去洗了手,慢慢再吃,锅里还有,够你吃的。”谭妈安置好了行李,问谭昭这次回家住几天,谭昭想了想,回道六天,过两天要去会一会沈大哥,回了香港如果何先生同意要把姆妈也接了去。谭妈未做声,但心里是喜的。
      “你一个人在外,要手脚勤快,莫要贪嘴上便宜。姆妈去不去香港都不要紧,只要你好姆妈就开心了。”
      谭昭抱住母亲,他是真的舍不得把姆妈一个人留在此地。
      “你个小乖精,这么大了还黏着姆妈,莫要被人笑。”谭妈说是这样说,眼泪还是攒在了眼眶里。

      帮着沈崇晖代打理了几份文件,不日便要回何家老宅了。回港岛前,谭昭答应了姆妈带了些自制干货给何先生。彼时,香港的时局尚不稳定,学生运动时有发生,母亲担心他的安全,又特别叮嘱了几句。所谓母子连心,谭昭又何尝不为母亲牵挂。虽崇晖将母亲安置得很好,除却谭昭自己邮回家里的薪资,崇晖又照何先生的吩咐给予了许多帮助,然各类打击运动仍不可避免,人人担惊受怕。这次离别际,谭昭暗下决心,还是尽早将母亲接在自己身边才得安心。

      春节接踵而至,许多生意人家加大了采置年货额数,应着前一阵西方的圣诞节,何氏珠宝行接了一担国际定单,赶制了百来件金制茶具交付美国亨运公司。何氏整日里忙忙碌碌竟也未得停歇。谭昭跟随何为炯也逐渐开始与一些大型外贸公司接洽,因为外文流利,常常借着各类西式节日与大客户互赠礼品,到了三月春暖花开之时,港岛知名商贾都知晓了何氏珠宝行何老爷近来手把手培养的新人谭先生,谭昭俨然长了何老爷的左右手。

      三月二十七日,何家迎来了近十年来的又一个孙女,仍非正房何太太所生,产房抱出来时才四磅多一些,何老太爷对她既心疼又喜爱,取名雅芍。多年来家里一直是两女一男的格局终于被打破,全家子下至下人都为这个新添的孙女兴奋不已,原本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少爷雅文这时候已近十岁,第一次有了妹妹,做了哥哥,虽是同父异母,却是十分欢喜,竟拨了许多时候去陪伴妹妹。

      雅芍满月的时候,常驻温市的两个姐姐也专程回来看望庆贺。长孙女雅苓刚满12岁,先前学了开小型汽车,这次争着吵着要自己驾驶返回,被阿婆拦住,下了王伯的车便开始闹脾气,扒在门口不愿进去。阿婆无法只得想法报汇了里面,谭昭得知立时走至门口,看见一个身穿暗粉格子呢长裙的女孩子揪着几簇发辫靠在车头,王伯跟在身后不知所措,正对着他使眼色。

      “大小姐,初次见面,我是谭昭。”谭昭伸出手去,像与同龄人一般欲与雅苓握手。

      “谭昭,喔,你就是爸爸新近请回来的先生,没想到还大不了我几岁。”雅苓常年在温市居住,国语说得并不流畅,还夹杂着美语,一句话说下来几经折转。

      “哪里,你不用叫我先生,像雅文少爷一般叫我阿昭就可。”

      “雅文,雅文是这样叫你的吗?”原本闹着脾气的雅苓忽而睁大眼睛,似乎刚才顾作的成熟瞬间消散,又变回了一个12岁的孩子。

      “那让阿昭带着雅苓小姐进去,我们不坐车,回家了,走走如何?”

      对很少回老宅的雅苓来说,走进这座港岛老宅的经历还似乎未曾有过,每次回来都是由司机在小车里载进园里一路要载至大屋子门口,立下便连声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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