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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番外)不须嗟 ...

  •   自丑时早早地醒了一阵后,秦枕危睡得死沉,双臂张开着在床上摊成一张大饼。
      沈镜没有积睡的习惯,卯末便起身洗面,用早膳后埋头进了书房。苏州的天气较北方温和许多,细雨绵绵下过一阵,第二日放晴便是无比舒爽。日出前后尚有点阴,沈镜披了件外套,也就觉得十足暖和,在书桌前坐下来。

      往京城去的信前些天才寄出,书架上理出一沓空白的纸张,被他用作抄写佛经。一开始卸去身上种种琐务,沈镜还有些不大习惯,前后又被看得死紧,于是便开始礼佛,诵诵佛法清心。沈镜本就是博学之人,也并不会觉得这些晦涩的字句枯燥无味,字精字简,一个个体味过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书者,正心也,既是摆平自己的心态,也是创造独特的美。心思沉静之余,许多原先略之于脑后的想法便浮上来。
      沈镜知道自焚而死非常痛苦。可他被困在尘世的冰冷与自罪之中,有时候看着桌上的烛光,僵冷的四肢便会心生向往。无人陪伴的孤独最易生出浮想联翩,每当他一个人沉思时,思绪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拽入这样狂热的想象中。
      他又知道,自己若在那个时候死了,是死得其所、有大裨益的,这便令死亡的阴霾又一层地削弱,闪闪发亮,倒是令人心动。

      是以,被救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沉浸在那样半脚踏入死亡的、暖洋洋的幻觉中。
      回想起过去总是苦涩,自己曾做下的事也是一样一样地扎向心口,想要继续活着——仅仅是生出这样的念头,都令人无比疲惫。每一日都在否定过去的自己,每一日都在自己亲手打下的阴影中聆听无法实现的稚言,每一日都在悔望与毫无悔意中被反复撕扯。
      想要为心中认为正确的大局而堂堂正正地迎来死亡,也许是那时候能寻求到的上上之选。

      ……
      所以。
      为什么,他还在这个面目可憎的世上徘徊着。
      冰冷入骨,难得一丝垂怜。

      那时候,沈镜时常能听见他人说话。有时是母亲同他一块在树下纳凉时所讲的话,有时是太傅打盹时他与君仪背过身的一串笑,有时是枕危,他的笑,他的哭,嗔怪,多情,团团包裹着沈镜。
      可是他又会听到一个成熟许多却也异常熟悉的声音,同他碎碎地讲些不愿关心的琐事。还没等沈镜升起细细思索的念头,一阵疲乏又满上四肢百骸,冲散了在那样美好的温暖中的种种幻象。

      何必要挣扎着爬起来呢。沈镜闭着眼想。
      只要放任思绪漫游,让空白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空空落落的心便不再每时每刻都泛出痛楚。
      这具满是病痛疮痍的身体,过早地接近了命中注定的损毁和衰化。
      而这颗心的疲倦更甚形体百倍。

      ……
      所以。
      为什么,这个独自一人的世界中,还有一份喋喋不休。
      沈镜生不起恼怒,更确切的,那是委屈。

      年少时,父亲和师长一步步教导他未来如何去行,然而他们都死去了。后来沈镜放弃这条未竟的道路,他将辅佐帝王和以血还血视作己任,这个目标也达成了。
      成功,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
      无时不刻提醒着他,他一直在为别人左右、被他人选择。
      从来不是为了自己。

      先是家人独行着走向了死,唯有他被孤零零地留给了生,遗留下的血和泪将他的身体填塞完整。一同举杯畅想的治国之方,在沈镜独自背弃后,又是什么时候再度拾掇起,偷窃成为自己的所有呢?
      然后是当下。想要结束了无意趣的后半生,榨出最后一丝余温余热,算是一点点自我安慰的赎罪——可就连这样精心谋划的落幕,就连选择死亡的权利,都被毫不留情地剥夺了。

      每个人是那么的专断独行。
      是否考虑过——
      【我远比你们所看到的,要柔弱寡断。
      我尚且活着这件事,更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我,沈镜这个人有多么的漏洞百出。】

      -
      沈镜感觉到了熟悉的虚弱感,从完美的虚假中清醒过来,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不完美的自己。
      点着暖炉的室内判断不出节气,窗外的景致告诉他这仍是冬天。他能感觉到这些天清减了许多,就连手肘垫着床起身来,动静也微小得难以觉察。

      枕边晕染着清淡的梅香,源头却被移到了书桌上受人打理。秦枕危用手轻抚着修剪完的花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看着那株梅,仿佛看到了值得思念之物。
      沈镜看着他,如同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沈镜那时候是怎么样的呢,无忧无虑,烦恼着自己现在看来可笑的小事,腹中空空,没什么文采,头脑也是空空,父亲说什么,书上写什么,一并拿来当做自己的。
      他那时候被罚在墙边自省,也是这样一个冬天,积雪压弯了梅枝,天寒地冻。
      然后被一颗小小的青梅子砸昏了头。

      实在是气得很啊!实在是气得很。
      一下子忘了冷,忘了埋怨,忘了手中抱着念着的书,冲那个活奔乱跳闯入他一人小世界的人喊道:
      【哪里来的小贼!】

      ……他已经多久,没有尝试过那样直白地、抛却一切世俗的礼节的顾念,说出自己心底的话来了呢?
      他是沈家的少爷,沈御史的儿子,杜太傅的弟子,太子的伴读;后来的沈丞相,启帝的师长,世家的魁首,朝野的标杆。

      唯有当年秦枕危明知故问,凑在他身前,双眼明亮等着一个回复的时候。
      他毫无顾忌、不偏不倚地说:
      【沈镜。】
      他是沈镜。

      雾里看花花不艳。
      唯有在秦枕危跟前,沈镜不是任何人的谁,沈镜只是沈镜。

      “枕危,我已经很累了。”

      如果是你的话,我也许可以如此直接地说出软弱的话。
      因为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沈镜并不生来强大。当我摘去那些繁复而赘余的头衔,我在你的眼中,从未改变。

      “我可以睡一会吗?”

      今年的冬天,仍是三十年来一致的寒冷。
      这三十年,我或许走对了路,或许走错了,两者是同等地令人疲惫,而思考我是否正确,更是一种徒劳。
      自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我的理智摇摇欲坠,似是愈发不可信了。

      “如果我睡了六个时辰还不醒过来,你就把我叫醒过来。”

      是的。
      叫醒我。
      独自一人无法做到的,孤身一人无法面对的。

      陪我一道吧。
      在三十年以后的日子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番外)不须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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