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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套麻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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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若最终还是被安置在了燕府的客房里,风雨交加的夜晚,燕小乙在自己院中望着客房的方向,长久伫立。
天将明雨方歇,一夜风雨摧残花木无数,范若若终于住进了燕府,还出了气,心情好睡得香,醒时看到一地残叶落花也不觉破败,只觉得长空如洗,空气清新。她此番来燕府可是得了全家人支持的,只要她踏进这个门,燕小乙必不可能把她轰走。
她房中伺候的是两个嬷嬷,范若若看着老妇给自己编发,还挺好奇燕小乙这又是什么路数。不过她虽好奇,倒也忍着没问。问下人没意思,住都住进来,自然要问燕小乙才是。正如哥哥所说,要加深对他的了解!
范若若洗漱好换了衣服,抬脚就要往外走,两位嬷嬷连忙跟上,笑问范小姐要去何处。范若若十分自然地跨出自己院子:“去用早膳呀。”
她出了院门,看着陌生的院落停住脚步,笑问身旁随侍:“敢问用膳该往何处去?”
两名嬷嬷忙躬身道:“回范小姐的话,大人吩咐,一应吃食皆会有人送到小姐院中。”
“那燕小乙在哪吃?”
“大人也在自己院中用膳。”
范若若“哦”了一声,欢快道:“那我去找他一块吃。将军院子怎么走?”
昨晚自家大人大半夜出门捡了个姑娘回来,哄了大半宿,直到姑娘睡下方才离开。此外管家连夜敲打府中下人不可乱嚼舌根子,下人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猜测,故而范若若一问,两位嬷嬷便指了路。
两个院子不远不近,中间隔了个小湖。湖边假山垂柳,花草相拥,沿湖一走,不几步,便到了燕小乙的院子。范若若也不见外,问过门口小厮得知他已醒了,此时正在用早膳,她抬步便往小厮所指之处走。
范若若走入厅中时,燕小乙正坐在主位上静幽幽地看着她。范若若笑嘻嘻地坐到他身旁的座位:“燕大将军早呀。”
燕小乙没说话,起身就要走,范若若眼疾手快把人抓住了:“你都没吃早膳就要走?”
“吃饱了。”
范若若看着一本正经的燕小乙,又扭头看了眼满桌子摆盘精美一看就是没动过的早点,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长久的困扰:“我长得很吓人?”
燕小乙敛眸不看她,低声道:“没有。”说完,抽手要走。
范若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自己抓着他的手腕子一麻,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手。她见燕小乙要走,急忙起身要追,脚步匆忙间不慎被椅脚绊了一下。红木椅重,范若若一时不察突然被绊,竟直直往前摔去。
她“哎呀”一声,手下意识要向两边抓。电光火石间,她摔入一个怀抱。要走的燕小乙不知何时回了身,范若若反应也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第一时间反手用力抱住了燕小乙,头往他胸前一埋,无赖道:“有本事你把我敲晕再走。”
真干过这事的燕小乙:……
范若若等了等,还真没被敲晕,她美滋滋地抬头看燕小乙:“你也不想走对不对?”她话说完,就见原来在想事情的人似被她问得回过神来。他的眼珠动了动,也看不出哪儿变了,好像莫名的,这人又重新穿上了铠甲。范若若忙哄道:“我瞎说的,是我不撒手,燕大将军为人君子,不舍得敲晕我。”
范若若手脚常凉,男人一身暖融,范若若抱着觉得还挺舒服。反正事已至此,她索性也豁出去,不撒手了,只赖在他身上说:“燕小乙,有一件事困扰了我很久。”
范若若等了一会儿,见燕小乙不说话,便自顾问到:“燕小乙,你到底为什么躲着我?”姑娘还有些困扰,“我总觉得你也不讨厌我,我生得总不至于令小儿夜啼,你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跑?”
她问完,时间仿佛静止,屋外有打扫落叶的轻响,屋内却是落针可闻。范若若倒是极有耐心,她原想着按着兄长所说的,来看看自己和燕小乙到底是不是她贪图美色一时脑热,其实两人并不合适。然这人见她就跑,哪来的相处一说,又如何能判断是否合适。范若若觉得这个问题特别严重,万不能再拖下去,既已出口,自当搞清楚症结所在。
她耐心的等了许久,终见他的喉结动了动。
“我出生时,曾有人批我命格,说我是天煞孤星,劝我父母将我送走。”他像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我父母将其骂走,并未放在心上,不出一年,我兄长于河中溺亡,又几年,村中降下天灾,我父母遭难后,村民把我赶出了村子。”
范若若不敢想当初的燕小乙是怎么面对那些指责,是怎么被赶入深山的,又是怎么在弱肉强食的山林中生存下来。她收紧抱着他的手臂,仿佛此般便可给多年前的那个孤零零的男孩一些温度和力量。他的叙述太过平淡,平淡到范若若鼻子发酸,她实在难以想象,他怎么度过的这些年,才能把当年的事这般诉说。
她靠着燕小乙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他还在缓缓说着:“那晚在宫中,我见到你,想同你打招呼,还未走两步,你忽从台阶上摔了下来。报恩寺时,我不过站在门外,你便烫到了手。若若,我是个不祥之人,注定孤独终老。”
怀里的小姑娘抽了抽鼻子,燕小乙没有去看她,他漫漫地看着花窗后婆娑树影。姑娘搂着他肩颈的手用力到轻颤,燕小乙想自己到底还是个卑劣的人,明明他轻易就能挣脱她的拥抱,然直到此时却还是一动不动。就像那个月夜,他明明可以躲开,却借着酒意和迷蒙月色站在原地等待她的靠近。
就像一个刺猬,想要靠近她,又怕伤了她。冲动难以抑制时,只能借着夜色给自己找诸多借口,小心翼翼地接近片刻,而后迅速离开。
没有人知道,燕小乙很早就认识了范若若,单方面的。
那时的燕小乙只有五品,若在地方上,勉强算个排得上号的,但他在京都。京都城是什么地方,掉块砖都能砸死两个三品的地方。区区五品,在大庆国都,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官阶。少年自有雄心壮志,他虽毫无背景,在与高门子弟相比时也毫不见怯。
一日他在京都城一家酒馆自酌时,听到了楼下两人相争。争论声不大,奈何他耳力好,一句“英雄不问出处”让他不由得往楼下看了一眼。那日阳光正好,梧桐树下的小姑娘微微抬着下巴,漂亮的小眉毛拧起,寸步不让。他从她的同伴口中,得知她叫“范若若”。
后来燕小乙便下意识地关注起她。他耳力目力皆上乘,在人群中寻人轻而易举。他不常在京都,然难得的在京都的时间里,总能见到她几回。小姑娘似乎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和友人同游时总是一群人热热闹闹的,独自出行也能在路边小摊上淘点什么小玩意自个儿玩一路。她就像那日洒在梧桐树上的阳光,灿烂又明媚,让丛林深处的孤狼不由得追逐。
燕小乙一直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命格,怕自己伤到她,也知道她以后可以找个顶好的人家平安喜乐一辈子,故他一直只是远远地看着,从未打扰过她的生活。然一切都在宫宴那个晚上发生了变化。
那晚燕小乙刚升三品没多久,借着那个夜宴,许多同僚向他敬酒。他酒量一直不错,但喝了许久到底还是有些犯迷。寻了个借口离席的他行至偏僻一角,转过回廊便看到了她领着丫鬟走在石山上。山石错落,藤蔓攀之,灯火星点,身子袅娜的姑娘如仙女降世。许是酒迷神智,燕小乙萌生出了去同她打招呼的冲动。然他还未走上两步,她忽从山上跌了下来。
燕小乙顿时酒醒。
他救下她后便匆匆离去,不敢再留。
报恩寺时亦是如此。小姑娘夜半拦路让一向克己的他险些难以自持,还有什么比曾以为遥不可及的阳光落到自己身上更让人欢愉欣喜的呢。故他去找了天一大和尚,让大和尚再给自己批一次命。
大和尚数了很久的佛珠,最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只说天机不可泄露。他坐了一会儿,见大和尚不再说话,正要走,大和尚又补了一句,说命数非定数,因果德业皆可左右。
大和尚没说死他是天煞之人,燕小乙便认为自己的命数已有改变,或许他可以肖想一些曾经不敢想的东西。他出了禅房,尤在兀自欢喜,竟耳尖地听到了她的声音。许是欢喜过剩,燕小乙生出了见她一面的冲动。他依着她的声音寻到了她所在的茶室,推门时的紧张与心底的期待在她烫到手时如鼓胀的泡沫破开。
试着迈出一步的刺猬看着被伤到的姑娘,以为是自己身上的刺扎伤了姑娘,又缩了回来,认认真真地远离姑娘。
或许他的命数虽有变,却仍会伤害到身边人?
然他每次下定决心下一回不再接近她,却在她每一次的主动时挪不动步子。怕连累她,又贪恋她的靠近,杀伐果断的燕大将军也有踯躅徘徊的时候。
离京征战的时间里,遥远的距离并未能让即将决堤的洪水平息,长堤将倾,他还在苦苦坚持。根基松动的长堤在雷雨夜里裂痕恣生,他不断地欺骗自己,最后一次、下次绝不,仿佛只要骗过自己,就能骗过老天,就能让自己这一次接近她时心里更安心些。但到底他还是瞒不过自己。
摔倒被他接住的姑娘恨不得手脚并用抱住他时,燕小乙心中的长堤在两人实打实的接触下透出水渍。他快要守不住这道堤了。或许,该将事情都告诉她,让她知道他是命里不祥之人,让她自行离去。
燕小乙说完那一番话后,便一直等着她抽身离去。然小姑娘抽了两回鼻子,鼻音极重地说:“燕小乙,你这个人,想法有问题。”
“你说宫宴那夜,你要来找我,我便跌了下去,是你害了我,那你怎么不想若是你没看到我,我就要摔到地上破了相呢?你为什么觉得你是害了我而不是救了我?”
“再说茶室那回,是我没拿稳烫伤了自己,又与你何干?如同刚才,我被绊倒是因为我自己不小心而不是地上凭空出现一个什么东西把我绊倒,又与你何干?便要论起与你有关,也是你又救了我,免我伤痛之苦。”
“大和尚都没说你是天煞之人,之前那个怕不是哪里来的人牙子,要拐了娃娃去卖的,他胡说八道做不得真。且大和尚说了,德业皆有报,你护我大庆疆土,何等功德,我信苍天有眼,必不忍忠良孤老。”
“你不要什么事都往那方面想么,要想点好的。比如……”
小姑娘说着,忽撑着他的肩头一踮脚,燕小乙下唇被轻轻咬了一口。他尤怔忪,小姑娘已鼻尖脸颊皆通红还笑得像个偷了腥的小狐狸:“比如我刚才……咳,如果三天后我还活蹦乱跳的,就说明你一点问题都没有。”
长堤终倾塌,洪水泻下卷走最后一点挣扎和理智。或许是真的,苍天不忍,赠他阳光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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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京都,范府。
“姐,燕小乙又来了。”本该出门去书局的范思辙此时正一脚迈进范若若的院中,也不避讳,一进门就大声嚷嚷。
夏日炎热,范二公子嫌下人扇那点风无济于事,自个儿拿着一把蒲扇边扇边往他姐房里走去。范思辙走到房间门口一看,嚯,就是他不在意什么衣物搭配的,也能看出他姐今天打扮得格外认真细致。
范思辙大喇喇往门前小马扎一坐,一旁下人忙捧上一盆冰放在他身旁,又有两人执扇轻摇。他看着他姐桌面上摆满首饰盒子,他姐正来回把那些什么簪子啊、钗子啊往头上比划。范思辙扇着扇子瞅他姐,“啧啧”两声:“姐,书局最近要出本新书,我看着挺好的,回头你一定要看看。”
“什么书?”忙着挑饰品的范若若意思意思地接了话。
“《女为悦己者容》。”毫不意外的,范思辙收获了自己姐姐的一个瞪视。范思辙讨好一笑,便跟自家姐姐闲聊边看着自家姐姐又从柜子里拿出几个锦盒。“姐,你知道吗,我刚要出门,看到爹和燕小乙在正厅那儿聊天。爹可高兴了,笑得跟花儿似的,除了范闲,我都没见爹这么开心过。爹每次见我都沉了张脸,吹胡子瞪眼的……”
他还在碎碎念着,范若若毫不关心这个在商场谈判桌以外的地方都情商为零的弟弟如何被自家父亲训斥的往事,关心到:“他们在聊什么?”
“这我哪知道,我哪敢去听……”范思辙看到前边的事就脚底抹油美其名曰“通知姐姐”实则开溜告辞了。旁有侍者奉上冰镇葡萄,范思辙拈起一个吃了一口,吐着凉气在边上指手画脚:“姐,我看那个坠着蓝色宝石的就不错。对对,就第三排边上那个。”
范若若依着范思辙的描述看去,沉吟道:“这是去年的款式了,会不会过时了些?”
“过时你还拿出来?”范思辙吐了颗葡萄籽,表示费解。
他姐仍在思考,抽空答了他一句:“因为这是他送我的呀。”
呵,这该死的狗粮。
范思辙心里面瘫脸呵笑一声,又吃了颗葡萄:“那第四列那个珍珠的呢?”
范若若看了一眼:“这也是上年的了。”
“也是燕小乙送的?”
“嗯。”
范思辙突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他姐的梳妆台,灵魂提问:“这些都是姐夫送的?”
“什么姐夫,不许胡说。”
范思辙看着他姐那口是心非的模样,搓了搓手臂,诚恳发言:“姐,我觉得你还是拿着擀面杖的时候比较真实。”说完,果不其然被赶了出去。
被赶出门的范思辙抱着凉丝丝的葡萄,身后跟着两个扇风的小厮,溜溜达达准备再次出门。他刚出范府大门,正好遇到从外边回来的范闲。范闲一看范思辙手上的小碟子,就问:“又被若若赶出来了?”范府几个院子的餐具都是不同花色样式,故而范闲一眼便认了出来,“燕小乙来家里了?”燕小乙每次来接若若出去玩,范思辙这个说话不过脑的都容易被若若赶出来,范闲因有此一问。
“那可不,爹和他在正厅聊得可开心了。”
范闲点头表知道,又听了范思辙几句催更,这才别过范思辙往府里走。
两年前范若若在范父和柳氏“我在闺女终于长大了”的泪目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背着自己的小包裹就出了门。范闲虽然觉得妹妹这种行动似乎和自己当初上课的初衷有那么一点诡异的违和,但到底没出言相阻,各人有各人的恋爱方法么不是。本来范家人都做好了若若去燕府住上个半年一载的准备,谁想没两天若若又回了府上。在大家都以为若若失败了抓耳挠腮想着怎么安慰的时候,燕小乙居然上门找若若一块出门踏青了。
范闲对此表示叹服。果然各人有各人的恋爱路数,大概对付燕小乙这种人,就要直球才玩得转。
范闲装模作样地感慨了一回,忽想起婉儿昨天说想吃街上许福记的糖果,他给忘了买了。范闲拍了拍自己这个健忘的头,转身又出了门。
那头范闲拍着脑门出了门,这头范若若也终是妆妥来到了正厅。范建范大人看着自家闺女粉面桃花跟在燕小乙身边,那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呵呵直笑推说事务繁多便不多陪,言罢便离了席。
燕小乙这回刚凯旋回京,一忙完琐事就来范府。范若若跟着他上了马车,待到两人坐定后方问:“身上可有伤着?”
小姑娘虎着脸,一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表情,燕小乙看得开心,把人拉进怀里亲了一口额头:“没有。”
他说“没有”,小姑娘却仍眯着眼瞥他,似在判断他是否说了谎。曾有瞒报伤情前科的燕大将军明显信用告急,小姑娘看了他一会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不信,要查证。”
燕小乙也不拦她,任由她来回折腾。反正小姑娘不过看着凶,最后解了里衣还会又羞又要看,脸红得像苹果似的,甚是可爱。
范若若忙了一圈,脸红红地验完,确认没有新伤口后,将手中他衣服上的系带一扔,头一扭,哼到:“算你老实。”耳畔传来他的低笑,范若若捂了捂脸,觉得车里的冰盆还该多放两个才是。
所谓小别胜新婚,两人虽未成亲,到底也算是别后再见,自然有说不尽的话。却不说二人在车上如何腻歪,只说两人下了车,也不避着人,一同牵手上了茶楼二楼。雅间落座后,范若若扶窗往外看,感慨道:“我第一回在这儿见到你,那时你可凶了。”她看了看,指了间雅间,“那时你好像就坐在那间。”
那时可凶了的燕小乙此时正给若若小姐打着扇。她素来怕热,冰盆放近了燕小乙又怕寒气太重,故不让她坐离冰盆太近,只自己给她打扇消消暑气。
范若若往外看了一会儿,小二已将所点茶点一一上齐,关门退了出去。范若若拉下窗前竹帘,蹭进燕小乙怀里,亲亲昵昵的搂着他:“我还没恭喜燕大将军喜提一品大将呢。”
小姑娘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燕小乙把人抱到腿上,低头偷了个香:“那我恭喜若若小姐喜提一品夫人。”
范若若笑嘻嘻地点着他鼻尖:“不知羞,还没成亲呢,谁是你夫人。”
两人正说着话,楼下一声惊堂木,说书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各位看官,今个儿要说的故事,是小店和澹泊书局联合出品,名为《天赐良缘》,是一段将军才女的风月故事。这故事啊,开始在大梁朝,故事的主人公呢,一个叫饭糯糯、一个叫燕小二……”
被口水呛到剧烈咳嗽的范若若:???范思辙你死定了!
眉开眼笑数着钱突然鼻子痒痒的范思辙:啊——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