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这样说过》须言

68、旧梦

　　旧梦·刘旻杉番外

　　室外风很大，冰冷的雨水不间歇地打在别墅的窗户上。温暖大厅内，衣着光鲜正式的宾客们浑然未察觉，大约二三十人，一个个围绕着中间的演奏区正襟危坐。其中不少是完全不懂音乐的，却也手指交叉放在大腿上，满脸严肃的样子。

　　2014年1月1日。新年。

　　满脸严肃的人里，就有世纪星美集团执行董事，高兰。

　　严格来说，这不是个非常正式的音乐会，连一块必须的舞台都没有，倒像个聚会。黑色三角钢琴的琴盖打开支起，演奏学生一个个按定好的顺序上去弹，轮换间幕时，朱主人站起身为听众介绍下一首曲目。

　　主人是洛城音乐界数得上名的钢琴艺术家，广交社会名流、富豪大亨，特地在家中办了个跨年古典音乐会，也顺便把学生们的身为“社会名流、富豪大亨”的父母亲朋聚了过来。因此听到“戴总，原来谁谁谁是您家千金，说起来城东那块地产项目什么时候竣工，到时候给您送条幅呐”这样的对话，便再正常不过了。

　　名义上的跨年音乐会，实际时间在新年第一天晚上。

　　或许是为了减少非专业听众的无聊，主人还请了自己在洛城音乐圈的朋友表演，几首钢琴曲后插一支大提琴或是萨克斯，当然，专业的演奏者总比弹钢琴的学生表现力更强。

　　但学生中也有技术不错的，比如正在演奏《月光》第二乐章的这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穿着纯白色的礼服裙，手指上下翻飞，配合活泼轻松的复调，像一朵花似的，氛围美得让人心生敬意。

　　一曲终了，满座掌声。高兰趁着这间隙，和坐在她旁边的刘旻杉说：“这个小姑娘比你大不了几岁，弹得比你好多了。之后你要多去和人家请教学习。知道‘请教’是什么意思吗？”她虽然不通乐理，但见识的场面多了，音乐好坏听得很清晰。

　　“知道……我会去的，妈妈。”不满十二周岁的刘旻杉穿着燕尾服，戴了个领结，闷闷得说。

　　他被高兰见缝插针地教育，是有几分倒霉在的，老师好巧不巧把他和陈竺的表演顺序排在一块，他刚弹了《摇篮曲》，紧接着是陈竺弹《月光》。连贯性、身体表达、乐曲处理，各方面对比惨烈，不能怪高兰忍不到回去再教育他。

　　高兰在下一个男生演奏完门德尔松的《春之歌》后站起身，离场前和刘旻杉说：“公司还有点儿事，我先走了，司机等会回来。你在这听到结束，给司机打个电话，手机带了吧？”

　　“在书包里。”刘旻杉点点头。

　　等到所有曲目演完，听众也未立刻散场，趁这个机会拉上子女寒暄，大厅内喧闹声起。刘旻杉翻了翻书包，捏着手机，给司机打完电话，抬头见陈竺正在餐桌边，望嘴里塞小蛋糕。

　　她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兴许是感觉到了有人凝视自己，她眼珠动了动，看向刘旻杉。手上一顿，又拿起一个纸杯蛋糕。

　　刘旻杉用力捏了捏手机，悄悄蹭了过去，拿到白色瓷盘里最后一个纸杯蛋糕。陈竺的视线盯上他的手，几乎能烧出一个窟窿。那离桌面半尺的蛋糕顿时被放回盘里。刘旻杉说：“我还是不吃了，我不饿……你饿吗？”

　　此时两个未成年人尚且不懂“搭话”一词是何意思。身为被“搭话”一方的陈竺，口里吐出个“饿”字，毫不顾忌地伸手向最后的蛋糕，又说：“我太兴奋了，晚上没有吃饭。”

　　刘旻杉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你也紧张吗？”

　　“我是兴奋。”似乎承认紧张是一件羞耻的事情，陈竺立刻反驳说。

　　然后两人就无话了。陈竺美滋滋地吃完最后一个蛋糕，又喝了半杯橙汁，这才把关注力放在旁边这个钢琴班小同学身上。

　　“你爸爸妈妈没来看你表演吗？我爸爸妈妈也没来，本来还说会来的，今天又讲不能来了。骗人。”

　　刘旻杉看她四十五度低头扣杯沿，很惆怅的样子，把解释自己妈妈来了又走的话咽回肚子里。

　　“最近她们好忙啊，”陈竺继续说，“天天见不到人，见了还绷着脸。饭也是我一个人吃。”

　　“可能她们工作上有不顺心的事。”刘旻杉感觉自己说的话很稳重老道。

　　“是吗？”

　　他被陈竺一反问，就说不出来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我看你穿过宁宫的校服，我妈妈说下下学期我也要升宁宫。它怎么样呀？”

　　宁宫初等中学是洛城一中升学率最高的初中，小升初考试的门槛也高，进去要么凭成绩，要么凭关系。体系规则很简单，对大多数人来说，要想得到最好的工作，要进入最好的大学；想进最好的大学，先要进最好的高中；要保证考上最好的高中，先进最好的初中。只一条道往上走，画出光明未来。有哪个环节出了差子，被大浪淘沙了一把，也不要紧，看一眼身下，还有那么多人垫着呢。严谨的金字塔建造师。

　　当然对于刘旻杉的家庭，倒没有担心去不了最好初中的必要。宁宫初中的女生校服很漂亮，是蓝色的水手服，大水手结后面印着学校的名字和校徽，陈竺偶尔周末也会穿它出门。

　　“原来你还是小学生哇。啧，感觉你好像长高了一点，快赶上我了。”不由自主地生出学姐的自豪感，陈竺拿手比了下两人的额头高度。见刘旻杉开始不开心，甩了甩手，回答他说：

　　“我想想……午饭很难吃，记得中午自己带饭。体育课的时候，可以偷偷和学校外面小卖部买零食，就从栏杆里把钱给老板。但是要注意看后面，教导主任没事就去抓人，看他来了就赶紧跑。”

　　刘旻杉迷茫地看着她：“怎么都是吃的？”

　　“我在教你生存技能。懂吗？”

　　刘旻杉点点头，似乎感到陈竺的用词很好笑，继续问：“还有什么技能？”

　　陈竺想了半天，没调出来别的抽象的信息，不耐烦地把喝完的橙汁杯子放回桌上。

　　“等你变成初中生了，不就知道啦。其实初中生也就那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初三下午还要惨兮兮地加课，上午还要跑操。反正我马上就要高一了，她们说高中是不要跑操的。”

　　刘旻杉还想说点什么，大厅另一边有人拍手，号召所有表演的人一起来拍一张合照。陈竺小步跑过去，站到第二排的边上。刘旻杉被几个人挤到了第一排的另一角，他扭头看陈竺，发现她正望着旁边的人，可能是想换到中间的。

　　刘旻杉也有点想过去和她站在一起，刚才的对话使他感觉两人亲近不少。

　　负责摄像的人举着单反，在这时候喊：“大家都保持住，别动了。”刘旻杉下意识地站定不动，盯向镜头，和所有人一同喊出“茄子”。

　　三、二、一。刹那成永久。

　　*

　　而陈竺的消失是一件十分突然的事，就像平静的日常湖面上飞走一只水鸟，刘旻杉的记忆终于冬春之交的某个周日。跨年音乐会结束不到三个月。

　　起初他注意到陈竺没有去那次钢琴课，以为她有事请假。老老实实练完了琴坐着，看到陈竺的空位，只是有点寂寞。

　　七天过去了，到了第二周的周日，她仍然没有出现。到了第三周，刘旻杉在下课后朝钢琴老师走了过去，开口道：“老师，你知不知道，陈竺去哪里了。”

　　钢琴名师看了他一眼。

　　“她不来了。”就是这句简单含糊的话，算不上解释，也算不上理由，轻飘飘地打发了他。直到刘旻杉吃上宁宫初中少盐多油的午饭，被教导主任追得一群人狂跑半个操场，他都很难相信，和一个人的交汇原来在一个平日的下午，可以如疾风吹翻一页页书页，说掀篇就掀篇，半点由不得人。

　　他在宁宫的校园里步入青春期，困惑转成隐晦的秘密，做过几个光怪陆离的梦，陈竺真实的脸如褪色的油画般模糊不清。他在梦中感觉到的气息和眩晕，说到底是某种愚蠢的幻想。

　　2017年9月1日，一个好天气，他拿着录取单去报道，接近教学楼，抬头仰望那个新鲜的高考喜报。记忆仿若候鸟回归，恰似三年以后在粤府记的一瞥，他听到心里的声音：

　　你还真是又在这里呢。

　　（Fin.)

作者有话说

　　一共有五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