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这样说过》须言

65、第四部 二十一岁的夏 5（2）、6

　　陈竺感到无奈，就像面对花盆从高空坠落的那几秒，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奈。

　　不公道、不公平。今天已经俩人和她喊“不公平”。她心里默默响起黄绮珊的歌：“我俩——太不公平——爱和恨——全由你操纵——”奇妙的感觉，这时候她开始放飞思维。说到底，在情感上有什么公平可言。投入多的一方，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左右对方的吝啬和消失。喜欢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事情。

　　“真是抱歉了，我谈恋爱的能力是这么的拙劣。”陈竺耸耸肩说，“原谅我吧。”

　　“居然是这么说。”纪舸声音哽咽，他立刻抬起头眨眨眼，好歹没让眼泪流出来，“没什么办法了吗？德国，我也能申请德国学校，继续上学也没有问题。我们一起在德国租房子……”

　　“你知道的，不是这样的。”陈竺打断他，“理由，不是德国。嗯——打个比喻，就像磁带，A面唱完，该翻到B面了。”

　　纪舸知道的。是的，她说得太直白。她想开始新的生活，不想新的生活里再有他。纪舸找寻不到可以诉诸的语言，来表达他的不甘、懊恼、失落和虚无。不甘心承认自己强求，懊恼没有抓得更紧，失落再也没有的将来。身体失去重力，现实如水蒸汽一般四散开，上升成云、雨落入海，海又被蒸发成汽凝聚于空中。

　　人事都是空虚，没有结果——没有意义。

　　他还是没忍住，眼角湿润。被甩的人需要承受的社交拒绝带来的沮丧，很多人甚至无法辨别自己仅是陷入社交沮丧，纪舸深沉地希望他的情感如此单纯。

　　这一片樱花林，繁荣、鲜亮，美丽的春天。枯干的树枝上抽出新芽，枝桠花团锦簇、轰轰烈烈，如同出生的礼炮压住逝者的哀钟，新生的光谱容不下瞬息即逝的昨天印象。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你在这一刻理解了艾略特的长诗。

　　如果每一句呼唤都能得到期许的应答，那么无数同类的一厢情愿的爱情故事，都可以得到十全十美的结局。

　　“克服一种感情的意志，最终只是另一种感情或另外若干种感情的意志。你还记得这是谁写的吗？”陈竺突然问。

　　“尼采。”纪舸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却也低声含糊地答。

　　“你要是太难受，就讨厌我一段时间吧。想着这什么人啊，慢慢地就不在乎了。”

　　纪舸一言不发地摇头，沉默把她们包围住，他感到难以描述的疲倦。“我会讨厌我自己……”

　　这句话加重了陈竺在感情上、良心上的压力，好在有人声从近处传来，几个学生嘻嘻闹闹地走过石子路赏樱。纪舸提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陈竺看见他的动作，心里缓了口气。

　　路过的学生好奇地转过头去望她们，忧伤的气氛似乎被稀释。陈竺晃晃手上的纸盒说：“帮我拿一下吧，我手累。”

　　她故意用一种无所谓的明亮方式，脸上射出平和又坚定的光晕。纪舸想：它再也不属于我了。

　　6

　　德国研究生入学的offer终于在四五月份陆续发来，尽管还有几所学校没有回音，陈竺已经决定去柏林洪堡大学教育学系。这所学校和哥廷根大学的德语系是唯二给她发奖学金的学校，她去过柏林，对柏林的景物感到亲切，所以做决定并不困难。

　　之后整个人都闲散下来，但她是不太适应悠闲的生活的，最近大部分时间投注在为一个语言学习网站听写和翻译德语电台节目节选的文稿。这是她在德国认识的学姐介绍的，承接这位学姐的工作。报酬一般，不过对她而言不算有难度，也能持续输入和输出专业语言。陈竺想着多攒点钱，就接了这份工作。

　　除此之外，她第一次有大段的时间可以按内心倾向来读书，不再是课程或导师的任务，不再出于读写论文的需求。美国文学、俄国文学、法国文学，托尔斯泰、福楼拜、卡尔维诺，现代的、当代的，想怎么读就怎么读，不喜欢的看了两页就还回图书馆也没有问题。

　　一个五月的黄昏，校园里的紫叶李、垂丝海棠、玉兰、樱花、石榴花都开谢过一轮，夕晖的红在暮色四合中无声收拢。陈竺从学校里骑出辆共享单车，拐了两个路口之后遇到一段水洼，只好弃车改成走路，等到哨子路上已经迟了约定的时间。

　　夜色更浓，贴砖的门面房外，几撮美女帅哥侍应拿着小玩偶，招揽堂食的顾客。陈竺跟着手机导航地图沿一条窄窄的分巷走，灰泥的石板砖在眼前伸展。导航图的直线断了，她一抬头看见书着“Die heilige Familie”的招牌。就是这了。

　　这是一家清吧，才六点多，一楼已经坐了不少人，陈竺猜测多数是致远大学的学生。询问过服务生后被带到二楼露台，酒水食物的香味和初夏气息交融在一起，她毫不费劲地找到了和她见面的人。有句诗怎么形容来着？天生丽质难自弃？

　　陈竺信步走过去：

　　“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呐，”林璟琪绽出微笑，“陈竺姐。”

　　每台桌上配一盏的复古手提灯发出黄色的光，照在茶水单上反出光泽。林璟琪给陈竺看菜单，叫来服务生，陈竺让他随意，两人点了芝士薄饼、西冷牛排、牛油果色拉。陈竺说自己不喝酒，林璟琪又给自己要了杯桃味马天尼。

　　“没想到你来申城，还待这么久。”陈竺说。

　　“没有学上，没处去嘛。”

　　“真的吗？”陈竺瞧了他一眼，笑道，“本来我也这么猜的，但你自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我倒是怀疑了。”

　　“哈哈，没骗到啊。”林璟琪说，“专业课，我通过了，语言考试也达标了。成功转成本科，但是没有继续上学。”

　　“为什么？”

　　“怎么说呢……我会想，上学、读完大学毕业，做这些事，人生又能怎么样呢。上大学是我妈要求的，她提出来条件，我就去完成，那时做这个决定的未来，我根本没概念。可能对要开始的英国生活还有点兴趣，过了一年多就腻了。抱歉啊，我感觉自己没有说明白，用兰草的话讲：意义感缺失？”

　　“所以你就来申城避难了？”陈竺点点头，对他复杂的心路历程兴趣不大，只在他提起商兰草时，心中萌生微妙的不爽。

　　她们又随便聊起国外的生活，露台的店内音响在放一首陈竺没听过的英语民谣，反复唱一句「Solidarity forever」……「Solidarity forever」……林璟琪用桌子上的长嘴水壶给陈竺倒水，陈竺顺着露台的平行视线放眼望去，看到其他餐厅酒肆的露台装潢各有特色。

　　她不禁在心里比划了前年平安夜、纪舸表白的那个露台在哪个方向，那个绕着星星灯的露台。在她现在的位置上，一眼是看不到的。

　　“怎么了？”林璟琪问。

　　“没事，”陈竺收敛了神情，“只是觉得有些事真的过去了，过去的就回不去了。”

　　她没给他机会再问，手指扣了扣桌子：“说正事吧，请我吃饭，到底什么事？”

　　陈竺两天前收到林璟琪的消息，他说想问她一些事。陈竺让他问，他又说当面才问得清楚，问她这几天有没有空一起吃饭。陈竺考虑了一下，因为沈晴天的事对林璟琪更没好感，但抵不过好奇心，便答应了。林璟琪是一个宜人又老练的约请人，选的地点不在市中心，却离陈竺很近，餐桌上的周到也是各方面的。对于他想聊的事情，陈竺也并非没有想法：要么是商兰草，要么是刘旻杉。和她俩同时有关系的、且他在意的，只有这两个人。

　　“陈竺姐，不愧是你啊。那我可问了哦，我听说，”他想了想，低下声音，“兰草的前男友是被人谋杀的？”

　　陈竺没有回答，反而眼睛里多了些放松。——原来是这个。“不用问我了吧，查一查网络，当时铺天盖地的新闻。”

　　“查了哦，我以为陈竺姐会知道新闻里没有的。更多细节？”

　　“不知道哦，”陈竺说，一只手在桌上画着，“我认识兰草的时候，距那件事发生已经过去很久了。虽然也很好奇，但怕揭人伤疤，所以没有深问过。”

　　“是这样？”林璟琪追问。

　　“而且，就算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告诉你这个来探听别人私隐的人吧。想想也知道了。”

　　林璟琪似乎对她的拒绝谈论意料之中，脸上表情没有变化。

　　“我知道，我可能是想和人聊一聊这件事吧。说实话，到现在我还觉得像演电视剧一样。我心里很难受。我喜欢她，知道她经历过的事情，我心里特别难过。”

　　他用手支上额头，显得精疲力竭。

　　“觉得承担不住别人的人生？”陈竺对他的少男心事毫不怜惜，她露出一个微笑，知道自己看上去非常幸灾乐祸。

　　餐点这时候送上来，两人把话题放在一边，开始吃起来。林璟琪一挑眉，突然问陈竺：“听说你决定去德国读书了？”

　　“听谁说的——刘旻杉？”

　　“嗯呐，他说你们最近有一起吃饭。”

　　“是，offer发下来了，已经决定好去哪个学校了。”陈竺心有疑惑，还是老实地跟着他的话回答。

　　林璟琪垂眸不语，桌上昏黄的灯闪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无法辨认。他捏起杯脚，喝了口酒，咽到肚子里后慢吞吞地开口：“陈竺姐，我不信你不知道哦——”

　　陈竺恍惚了一下。

　　“——旻哥的心情。”

　　她有一瞬间意识脱离了躯干，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只是一秒。她知道林璟琪在观察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不由自动地、极其抽象地过了一遍脑子里的记忆，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林璟琪的那日开始起算。三人共存同一空间的种种场景像潮水一样涌上她的心头。

　　暗淡的光线是一服镇定剂，陈竺淡然地看向他：“刘旻杉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

　　林璟琪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陈竺从笑声判断他是真的开心。

　　“这我就不能告诉你啦。”他歪着脑袋望着她。

　　原来在这里等我呢……陈竺想。他没达成今晚的目的，抓住这个机会，用相同的话术也不让陈竺心里过得去。

　　“好吧，那祝你好运。”她最后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