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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焚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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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承帝十三年二月十四,洛山城。
赏雪楼是城北的一家妓院,在洛山城中算得上是有名的去处。妓院主人是个落第书生,读了几年的圣贤书,也不知诗文功底如何,或许还有两分体现在为风月之所取的名字上。当男人们以猥亵的笑意念出赏雪两个字的时候,空气便莫名地燥热起来,仿佛那些光洁如雪的胴体已横陈面前,在等待他们用身体的某些部位去好好赏玩一番,聊解没能看到真正雪景的失望。
城主葛越与那位书生的父辈据说有几分交情,要照拂故人之子,便经常去照顾赏雪楼的生意,有时候与下属商议要事也会在此,这并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燕小乙第一次踏进赏雪楼的时刻,心里并无任何荡漾春情,反而有些紧张不安。
当他拉开雕花木门走进为贵宾准备的暖阁时,他的同僚都早已到了,正在各自喝酒,见他进来,纷纷面露喜悦之情。不等他说什么,与他交好的木十四已揽住了他的肩膀,使劲地捶了他一拳:“你可是今天的重要人物,居然来的这么迟。”
“是啊,虽然今晚是城主大人作东,但我们都得谢谢你,若非你那一箭射杀了匪首,哥们几个怕都是回不来了。”旁边有人一手拎酒坛一手端酒碗过来,向他敬酒。
“各位兄弟言重了,都是职责所在,我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提的事。”燕小乙一本正经地回道。他嘴上客气,喝起酒来一点不含糊,说话之间几碗烈酒已利落下肚。酒是军营常备的烧刀酒,他们不喜欢这种地方那软绵绵的酒,便特意从军中扛了十几坛过来。酒劲上头,令他不禁有些醺然。
燕小乙其实很高兴,今夜是他的庆功宴,他在一周前的剿匪之中立下大功,从无职位的兵士提到了手下统领七个人的骑尉。城主大人亲自召见他,一番勉励之后不仅提了他的职位,更是暗示他若是做得好,看好他领城防守备统领一职。这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猎户少年而言,已是极大的恩典,他下跪谢恩的时候,心中涌动着建功立业的激情。城主葛越自然看得懂面前年轻人眼中的光芒,他很赏识这位年轻人的身手和头脑,临危不乱摧敌首脑,若是假以时日磨练,定是难得将才。他捋了捋胡须,忽然道:“过两日赏雪楼会来一批新的姑娘,小乙不如与同营弟兄们一起聚聚。”
不过这一晚葛越因为要宴请商会领袖而无法抽身,让侍从传了话,一应费用全记在城主府的账上,嘱咐他们一定玩得尽兴。
大家伙笑嘻嘻地谢过城主慷慨,然后派了个这地方的常客作代表去找老鸨催一催姑娘。
这伙人中只有燕小乙一人此前没来过风月场,也从未有过女人,这让他平时没少被其他人笑话。这时大家都喝得有几分醉意,抱怨了一通鬼天气潮的不行好像快要下雨了的废话,便开始聊些适合在这种地方聊起的话题,折花几朵,何处堪折,赏雪几处,如何赏才是上道,诸此之类。既然城主不在,他们说话没了顾忌,越发粗鲁下流,男人的争强好胜之心在这里展现的淋漓尽致。燕小乙毕竟年轻,脸上或许还不显,但耳朵根已经红了。木十四见他在一旁只顾埋头喝酒,忍不住替这个兄弟操起心来,站起来豪迈地喊了一嗓子:“先别争了,今天是小乙的好日子,那么今天必须让小乙先挑,谁都不许和他抢!听到没有!”
“这个自然”“要你废话”“狗儿子才会抢”的回应乱响了一阵,木十四朝燕小乙转过头,低声说道:“听说今日有几个姑娘还是处子,城主大人可是花了血本了。”
燕小乙随意应了几声,他耳力甚佳,已听见数个脚步声上楼了,落地轻盈,都是女子。
门随即开了,香风阵阵压过了满室酒气,站在门口的是满脸白粉的老鸨,后面跟着烟视媚行的姑娘,薄纱裹身,但遮不住属于美人的风韵,有些脸上还透着未经人事的青涩。男人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连腰都坐得直了几分,老鸨见惯这场面,笑了笑便下去了。
接下来就该是这些女子投入看中她们的男人怀抱,再喝上一阵便各自回房春风一度。
但室内却奇怪地沉默了一阵,女人们在等,男人们也在等。而那个被等待的人却一言不发,似是有些走神。
木十四推了一把燕小乙:“小乙,你看中哪个?大家都在等你,快选啊!”
姑娘们在上楼之前便知道谁是今日的贵客,门开的那一刻起她们便纷纷或大胆正视或小心偷瞄那个极英俊的年轻军官,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仅是坐在那里便能令人感到一股凌厉的气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从一群人中划分出来。当他抬起头打量她们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极冷极亮,像一头高傲的孤狼不屑地看向一群挤挤挨挨的绵羊。他的视线似是能够刺穿她们遮掩身子的薄纱,令她们不由自主地颤抖,又无法克制地兴奋。她们都希望被选中,但当她们都走进了这间屋子,那双眼睛里的光却茫然了一瞬,又凝聚在一处不动了。
他在看最后一个进来的,今日才到赏雪阁的少女。
燕小乙并不想随意挑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一度春宵,但为了不搅了那些同袍的兴致,表面样子还是要做的。他以一种猎人打量不感兴趣的猎物的目光看向热切冲他露出笑容的女孩们,准备随便带一个回去喝酒便罢。只是看见那少女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在那微微低垂的眉眼间看见了不化的冰雪,她没有看他,贝齿咬着下唇,露出一分已掩饰得很好的细细紧张,藏在袖中的双手在轻轻颤抖。
她在怕么?因为没经历过,所以怕?
燕小乙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思考一些只与她有关的问题,他只是本能地开始判断与她相关的信息。
这时,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或许畏惧,或许害怕,但那一眼却无比平静,毫无退缩。
这不是普通平民女儿能有的眼神,她该是破落家族的小姐吧?
身边同伴的喧闹声仿佛消散在风中的杂音,他专注地看着她,就像在看着漫天飞雪落在苍茫的荒原上。
她忽然朝他轻轻一笑,那笑容很浅,有种如琉璃般透明易碎的美感。
他的心里也下起大雪。
这场酒会结束得很尽兴,虽然中间燕小乙看美人看得太入神被大伙揶揄了一阵,但他既然有看上的姑娘,令大家都松了口气。尽管他看上的那姑娘在这群赏雪楼常客看来,虽是处子,作为妓女而言还是显得太冷了点,他们不是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公子哥,对这种矜持高冷的女人缺乏兴趣。
酒坛已空,夜色已深。说了几句带着浓重酒气的告别后,又对那位年轻的同僚开了几个下流玩笑,他们便搂着各自的女人离去,将暖阁留给今夜的主客。
最后只剩下他与她二人。
她跪坐在他旁边,他手边是最后一坛酒,开了封,大概还剩下不到半坛的份量。
“会喝酒吗?”燕小乙倒满了面前的酒碗,两碗,又转脸看向她。
她摇了摇头。
“想来也该是不会,这种酒,普通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你这种贵族小姐。”他笑了笑,把两碗都喝干了,又倒满。
“我不会喝酒。”她终于开口了,蹙眉看着他的眼睛,她的声音和他想的一样,也是透着一股子冰凉的气息,却令他的心莫名热了。
“我知道,只是既然有人陪我喝酒,若是不将客人的份备上,岂不是很不礼貌。”他继续喝酒。
而她却嘲讽地笑了:“将军觉得我是客人?”
对于一个身份低贱的妓女来说,她的话委实很大胆,但他并不介意,“为何不是?我也不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是一个手下只有七个人的骑尉。”
“但我会是的,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名将,魏国的敌人都会畏惧我的名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放下了酒碗,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她在他的眼神中看见了火。席卷一切,焚烧万物的火,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与疯狂。他的话似乎带着不容违抗的威势,莫名地,她相信他说的话,她相信面前这个男人未来定能成为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因为家中哥哥的教导,她一向不喜欢随意下结论,但她却因为他的眼神而违背了一贯的原则,这奇怪举动令她不禁在心中失笑。而他还在看着她,在等她的回答。
她整理了头发,端正仪态道:“我叫若若。”
“姓不能说。”他并非疑问语气,而她回道:“是。”
“洛山城虽然不是小城,但也不是什么繁华之地,你为何会来这里卖身?”这问题似是在揭她的伤疤,但是他却还是问了,他的直觉告诉他有地方不对,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
“将军说的不错,我是赏雪楼的医女,并不卖身。”而她坦然答道,眼神似有嘲讽之意。
他不喜欢她以讽刺的目光看他,他喝了很多酒,酒意还没有彻底压过他的清明,却催生了一些旖旎的念头,但他对上她清冷的目光,那些带着欲念的想法便都如雪落炎炉,化为乌有。“那么,若若小姐是为何而来呢?”
他叫她若若小姐,就像她并未遭受任何家破人亡的惨事,仍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小姐。
他自然不知那一声称呼在她心里惊起多大波澜,他本是想问她身为医女为何却出现在酒宴上,可听起来却远不止如此。那个问题不经意间揭露了她最大的秘密,她竟然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在这间暖阁中蔓延开来,他静坐饮酒,看着她嘴唇微动,似是终于想好了答案。
但他突然不想问了:“可能为千种事,却不会是为了燕某。那么,燕某告辞了。”他将最后的坛底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
她起身送他。
鬼使神差地,他还未出门,她心中念头纷杂,竟出声喊住了他:“你还会再来吗?”
这个问题实在很愚蠢,与她将要做的事毫无关联,而且即便他来了又能如何?她便看着他与别的女子共度春宵吗?
他顿住了脚步,转身朝她走来,他身上酒气很重,冰冷而潮湿的夜风从大敞的门长驱直入,将灯烛吹灭。回廊灯影昏黄,薄雾朦胧,将他的身影氤氲得像凶狠的野兽,又像融入黑暗的鬼魂。风中隐隐传来男女欢好的呓语,混杂着鬼怪的哭嚎,诱惑而诡异。一道白光雪亮耀眼,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分隔内外屋的屏风,而他一直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的眼睛很亮,在黑暗中她也能看见那双眼里的光。
或许他真的是一头野兽。她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很用力,令她感到痛了,她奋力反抗,要挣开他的束缚。
她的额头忽然一烫。
又是一道白光如利剑斩破黑暗,但那光芒一闪而逝,黑暗却像潮水般再次涌来。他的呼吸带着烈酒的灼人印在她的额上,可她却无法看见他的眼睛。空气不安地震动,沉闷作响,那响声自远而近,又像是由她的胸膛中鼓动而来。耳旁倏然一阵炸雷滚过,如同厚重山石片片裂开的恍然,若若不再挣扎,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那个瞬间,她的命运和面前这个男人紧紧连在了一起。
但此刻她只能感到自己的心乱了,那个吻似乎落在了她的心上,令她的心在这个春寒未褪的夜里开始颤栗。
男人已经离开了,炭火令屋内恢复了暖意。她迟迟未重新点灯,也未离去,坐在这间酒意未散的屋子里,有种他还在她身旁的错觉。
电光早熄,雷鸣渐隐,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忽然想起,这一日是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