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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深夜对质论正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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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京城府衙的地牢中。
“李云?”李明翼冷冷地喊着她的名字。
李云下意识地抬起脸仰望着他,脸颊旁还有依稀可见的泪痕,在明亮的油灯下好似闪着光。但那双黝黑的眼睛却失了焦距,好像蒙着一层雾一般看着他,又好像没有看着他也没有看着任何地方。
“十年前,我六弟便是从北苑带回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小狼崽子!”李明翼不屑道。
“不争气?你又是我什么人?轮得到你来评价我不争气?”李云仍嘴硬道,“你又凭什么说我‘不争气’,凭我当众揭穿了你下属大斗剥佃的手段,还是凭我伯伯交不出今年的税粮?”
“不久前,父皇重新起用贺将军,在天平观为他践行时,要为你我定下婚亲一事,你可还记得?”李明翼冷笑一声,“还要多亏了你当时拒绝了这门亲事,父皇没办法用你牵制住贺将军,而刘继英也被罢免,所以他就让我接替了刘继英掌管后勤军需的职责。此次出征,你父亲有至少一半生死掌握在我手里……”
“你是要威胁我?”李云恶狠狠地等着他,全身呈防备之态。
“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若我真要威胁你,也不会用事关我朝国运的事情威胁你。你放心,我是我朝天家皇子,在军情之事上,我愿暂时放下与皇后一党的恩怨,齐心协力与贺将军携手御敌。”
他如此,便是为向李云表明立场,更是为将贺飞作为他的人质牢牢架在天平的一端。
接着,他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拆开道,“前线的任何军情急报都会先传于我手中,而不久前,你父亲就传来了这封信报,上面说,狼氏刻意用拖延消耗的战术,他们被牵制其中,这场战役至少要打上三个月——你要亲自看看吗?”说着,将这封信向李云一递。
李云颤着手接过,见那纸张上全是熟悉的字迹,她便愈发绝望和揪心。
“三个月的持久战,所需军需军饷便更多,本王坦白与你说吧,即便这次秋收全都不行灾免,按制如实缴税,也未必够数。今年天道不仁,秋收的粮就这么多,若真要施行灾免,天下农民的命保住了,但前线将士的命未必能保住……”
事情已经洞若观火,此战事关国运,尚国不是亡于外忧便是亡于内患。而若真能抵御外忧,内患方面尚可修修补补、勉强弥补过去,但可惜要让天下万民当了这修补的裱糊的泥浆,一命搭一命地填在这艘将沉的危船的漏洞上。
泱泱众生,时也,命也。
“难道这世间再无两全之策了吗?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为什么非要选一头来顾……”
李云不是什么王侯将相,也不是什么缴不起税赋的佃农,但她只想求一个两全之策。
李明翼叹了一口气,“天道不仁啊……”
李云笑红了眼,一语道破真相,“真的是天道不仁吗!今日我在农田旁明明白白亲眼所见,那官员大斗剥佃,多进少出,贪墨无度,五斗米竟生生不足官斛七成满!翼王殿下,今日农田里的那官员,你可惩治了么!”
“你若要我惩治那丁俊才,我便依我尚朝律法惩治了他便是!”
李云嘶声尖叫道,“这天底下只有这一个丁俊才吗!他口口声声说他用那作假的官斛用了好几年!翼王殿下,天底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官员,每年还有多少这样的事端!真的是天道不仁害得我国国库亏空如此吗!”
她最恨的便是如此,上边的权贵贪墨无度,亏空了国库,头一份殃灾却落到了被他们剥削的百姓身上。而那些权贵还能以百姓的身家性命作为棋子,填空补缺。即便最终这艘巨轮保住了,朝堂气象更新了,又有谁能换回被牺牲的无辜民众!
民众自称一声“草民”,可真是“人命如草芥”了么!
李云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汤婆婆的脸、明伯的脸,甚至今日才见过的那些农夫的脸。明明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李云却偏偏要为他们言尽于此。
听得她这嘶吼,李明翼竟然不由对她产生了三分钦佩,他手下用过的翰林官吏不计其数,但从没有人敢对他说出这样一番真心话。但也只有与官场朝堂无关之人,才能置身事外地喊出这样一番话。而那官场中人,即便窥破官场浊气,也要做事——
要做事,便要先做官;要做官,便要先沾染上这些官场浊气。
而此时,李明翼便自诩是这做事的人——
他甩袖道,“愚不可及!本王推行田税新政,统一征税制度,便是为减少这些官员贪污的空间!一亩田,丰年三石米,田税徭役加上旁杂税目大约五斗米,但这五斗米中,各地官员能假作灾免、多进少出等种种手法再贪去六成之多。如今要扩充国库,本王就是要让这些官员将他们该吐的银子吐回国库,而不是要让天下百姓再多缴税赋充入国库……”
李明翼也不介意这地牢茅草湿冷,索性蹲下身,与李云那双充满着鄙夷与绝望的双眼对视。而他自己眼中满是野心与无奈。
“姑娘,窥破真相并不难,如今你随便上街找一三岁稚童六十老人都能咒骂两声朝廷官场,但这没用,什么也改变不了。要做事,还得要我们来做,还急不得,父皇十数年不上朝积压形成的官场陋习,非一时一日能改变……”
他竖起一根手指,坚定道,“今年,本王只要一把尺子,一把能丈量往前十数年与往后数百年税收的尺子!本王要这把尺子立住、立稳!这样才能追查往年官场贪墨罪状,才能立与后世警戒!只有本王这件事做成了,才是万民万世之福!”
“万民万世?那今年这些缴不起粮的民众怎么办?他们可还有万世?”
李明翼叹口气,“确实是天道不仁……”
他此言便是说,无论今年是不是灾年,他都会行此新政。但正好今年小旱不断,灾年欠收,便要让今年的农民们受一些苦了……
“只要今年这把尺子立住了,往后他们缴纳赋税的担子便轻了,我朝国库也能充盈,届时朝堂再省财以爱民,万民万世定会与我国江山社稷同在……”
李云自然不信他这种鬼话,咬牙切齿骂道,“若我此时贴身匕首还在身上,我定要替天下万民扎你一刀!翼王殿下,您有朝廷的俸禄,甚至有皇宫中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这短粮度日的滋味,自然轮不到你来尝。我与你论今年秋收佃农的生死,你却说我短视,我看你是草菅人命!”
听得李云口口声声都在骂他,他也恨不得掐住了她的脖子,再扇她两耳光。
“愚不可及!若你还是我那不争气的六弟的玩宠,我定要替他好好管教你一番!等这回收好了秋税,国库有了银子,你父亲那边有了军需能打仗,朝堂再抄几个贪官污吏的家,冬后的赈济粮我们也能备留出来。届时,没有余粮的佃农也可靠赈济粮度日……朝廷,怎么真会让父皇的子民被饿死呢!”
“先将他们备着过年的粮食全都搜刮了,然后再从中挤出一点点来施舍给他们,翼王殿下,是不是还要他们在领取赈济粮时长跪大拜叩谢皇恩啊?”李云冷笑一声,“年年新政出,年年说辞都是这般,上为江山社稷,远为千秋万民,实际上呢!底层百姓的生活年年都是如此,甚至一年不如一年!翼王殿下,你们连眼下千秋万民的生计都顾不了,何谈长远呢!”
李明翼口中说得轻巧,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朝廷度过此次劫难之后,未必还有多余的钱财;即便有多余的钱财,也未必一定会用在无粮的佃农身上。此时李明翼空口无凭,她未必能信。所以,她一定要替今年交不上粮的佃农向他翼王殿下讨要说法。
李明翼听明白了她的心思,但也失了耐心。
他站起身来,俯视着跪坐在地上李云,“本王还以为你能理解本王的一番苦心,这才与你好言相劝,谁知你竟这般不识好歹。如今本王只告诉你一句话,贺飞的命,还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命,你到底要选哪一边?”
说来说去,李云最绕不过的便是这个生死抉择,但她最终还是做出这个选择。
“如今这个关头,粮就是命,命就是粮,你到底要用谁的粮去救谁的命!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即使你不愿意选,终有人会替你选这一遭。李云姑娘,到时你可不要因为自己此时不忍心做出选择,而去责备那些能狠心做出抉择的人……
“本王再最后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若想保贺飞的命,那你便不要再参与农民抗税的活动,本王自派人将他们镇压了下去;若你想保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命……如果你真能这么狠心,便由得你怎么做吧……”
李云阖目,忽觉自己眼眶又要湿润了,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又朗声问道:
“翼王殿下,那我也只问你一句话,翼王您此次颁布此政令,可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千秋万民,心里没有一点私心?”她还记得牢中另一角的人对自己分析的那番言论。
李明翼背过身,望着那燃烧得炽热的火把,沉默了好一会儿。
“李云姑娘,人人难免都有立场,有了立场便不是完人,想做完人——便干不成事……”
其实人人都身不由己,但这话在上位者口中,却成了为自己那下位者开刀时的开脱之言。
此时,她全明白了,一道会引起朝堂格局动荡的新令为什么非要在一年之内改成:是因为军情紧急,更是因为他被授予了全权负责军需补给的职责,能拿军情来强制推动税改,为朝堂格局洗牌,为他争权夺利。
谁说天道不仁,对翼王殿下而言,今年分明是个莫大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