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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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跪在地上,看着黑色黏稠的液体在地面上渐渐汇成一个发亮的水洼,耳畔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一架弃用的飞机正在拼命地扯动生锈的螺旋桨。十七年的生命以电影慢镜头的形式在他眼前缓缓后退。
这是什么时候呢？他皱了皱眉头，看见自己捂着口袋，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东张西望，眉眼间充满了作贼心虚的惊慌，然后转身面对着长满青苔的墙壁，上面有着斑斑驳驳的灰色墙漆。他不停地向后张望着，不确定地掏出了口袋中的一包中华香烟，烟盒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在他潮湿的手心翻来覆去，到底要不要试一下呢？这是家里惟一的一包中华牌的香烟，爸爸只在有客人的时候才会掏出来敬上一根，平时自己只抽几毛钱的劣质纸烟。这样昂贵的一种烟，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他想，不会已经被发现了吧，爸爸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有时候，他会为父亲那样精明的斤斤计较和小肚鸡肠而感到难堪。记得那一次，有人在父亲的电话亭中打了个电话，少了一毛钱，父亲愣是揪住对方不放，硬要他当场付款，他在房中听到争吵声，出来一看，那人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那一刻，他恨不得一头栽死在地上。是啊，一个大男人，干嘛跟个女人似的锱铢必较呢？他嘟囔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烟，到底要不要抽呢？应该还没被发现吧，毕竟这烟老是放在柜子里，平时都没人去管它的。抽吧！他把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两下，还是湿漉漉的，他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别抖呀，他对自己说，将烟缓缓递到了嘴边，他甚至能想像出自己的鼻孔中冒出白烟的样子，真逗，他想。“你在干嘛？”一个苍老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香烟落在了地上的一滩污水中，父亲飞快地冲过来，心疼地捡起地上的香烟，放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愤怒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这个败家子，好几块钱啊！要抽不抽，你自己去赚啊！你知道我赚这几块钱有多么不容易吗？你倒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给我学会了抽烟。抽什么香烟啊，好的不学学坏的，你个败家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任由父亲的辱骂一点一点地割伤了他的心。终于，他一把甩开父亲的手，愤怒地朝他吼道：“不就是一根烟吗？我以后赚了钱还给你好了！”“臭小子，还敢顶嘴！”父亲一脚踹向他的膝盖，被他灵巧地闪开了，他飞快地跑开，听到父亲在身后大喊：“有种你别回来！”他没有回头，只是父亲胸膛仿佛迟暮的野兽喘息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边回绕。
想起来了，他扯动嘴角微笑了一下，之后一直都没和爸爸说话呢！有时候他会想，父亲那样中气十足的声音是否是因为经常同别人吵架练出来的呢？那天回家之后，爸爸就把自己当空气，自己也把爸爸当空气，只是难为了妈妈。妈妈不好劝爸爸，只能不停地来劝自己，让自己去道个歉，喊他一声爸爸。其实妈妈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后悔了，可是已经冷战这么久了，再去主动求和实在是让自己拉不下面子。现在想想，面子又能怎么样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多少豪杰就死在了这个面子上啊！如果自己现在去和爸爸道歉，说一声对不起，还来得及吗？他裂了一下嘴，感到腹部火烧火燎的，地上的水洼更大了。
眼前的画面还在不断后退着，只是速度仿佛加快了不少。他看见自己将一封粉红色的信递给一个满面通红的女孩，然后飞快地转身逃离。呵，愚人节的那天呢！他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愉悦的情绪回忆着那天发生的事。在自己几个狐朋狗友的撺掇下，决定趁着4月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好好地教训一下盛气凌人的女班长。平心而论，班长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孩，他想，就是老爱打小报告。那么捉弄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吧，更何况还是愚人节。于是在宿舍的七个兄弟所谓的“智慧结晶”的帮助下，七拼八凑地写了一封他这辈子写过的第一封——呵，也可能是最后一封——让他肉麻到想用钉板擦身体的情书。至今还记得她脸上的表情呢，他看着眼前女孩生动的脸，觉得似乎自己一伸手，她就会破碎了一般。只是没想到第二天她会来找自己表白，看着她满面通红扭扭捏捏地说出“我也喜欢你”时，他有一种自己下了圈套让自己往里面钻的懊丧感。然后，他的死党们不失时机地一同出现在他的身旁，扮着鬼脸笑嘻嘻地朝惊愕的女孩说：“班长，愚人节快乐！”看着女孩捂着脸哭着跑开，他的心里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憋闷感和成功地捉弄了别人的恶作剧感。真是矛盾啊。想着自己的那种心情，真是个臭小子！他忍不住轻声笑出了声。
只是不容他多想，记忆已如潮水一般涌来，仿佛一旦经过他的眼前，便都如同泡沫一般消散了。这是什么呢？他的目光定格在一支红色的手枪上，潮水仿佛被大坝的闸门挡住了一般，瞬间停止了流动，记忆定格在那一霎。那是自己吗？他看着那个虎头虎脑拖着鼻涕舔着冰棍的邋遢小男孩在不停地东张西望。原来自己以前这么好动啊！他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安静下来的呢？是在知道了什么是贫穷之后吧。爸爸整天紧皱着眉头，握着手里的几个小钱，翻来覆去地数着，精打细算得跟个老妇人似的过日子。妈妈天天唉声叹气，在菜市场中为了一角钱的差价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像极了骂街的泼妇。而自己呢，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假装品尝，在水果摊前一粒接一粒地吃着不用给钱的荔枝。贫穷，压弯人脊梁的字眼啊！他叹了口气，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开始那么发奋地读书吧，总是希望父母被生活压得忧愁的脸能因为他而出现一些笑容。他看见自己驻足在一家商店的门口，流着鼻涕的小脸紧紧地贴在玻璃橱窗上，呆呆地望着里面的一支红色的小手枪，任由手中的冰棍慢慢地融化，粘稠的糖水蜿蜒的延着他的手臂缓缓流到了水泥地上，淌成了一滩污色的水洼。那是他渴望了好久的小手枪，塑料的外壳精致而又神气。他是多么想要一把自己的小手枪啊！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有自己的玩具，男孩子们个个都有小手枪，每次他们玩打仗的游戏时，他都只能和女孩子们一起当护士。他想了一下，看了一眼小手枪，又看了一眼正在和别人杀价的母亲，“6块钱，最少了。”“四块。不卖算了，前面那摊出三块钱我都没买。”“三块？那你去买那摊的好了。真是笑话，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四块钱连成本都收不回来。”他又将目光转回了小手枪。还是算了罢，等我以后长大了，就能自己买了。他怀着那样天真的想法，将小□□梦想埋在了心底。说起来，他想，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礼物呢。前年生日时，朋友们要送礼物给自己，被自己谢绝了，收了礼物，以后是要回赠的，礼尚往来的事情他不是不明白的，而自己也确实没有闲钱可以用来买礼物啊。说起这个，自己似乎还被背地里议论为抠门呢，真不愧是遗传，还真像老爸啊。他想要放声大笑，却发现自己连半跪着的力气也没有了。耳畔的轰鸣声已经消失，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寂静像噩梦一般紧紧地缠绕住他。他缓缓地倒向地面上那滩越积越深的水洼，感觉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真希望，还能向爸爸道歉啊。他的眼前闪过最后一个画面，初为人父的男子兴奋地抱着初生的婴儿，手忙脚乱。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爸爸啊！
爸爸……
孩子他妈，小杰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道，说是今天回来的呀，怎么耽搁这么久。你也真是的，孩子也不小了，你还老这样骂他，怪不得他心里不好受。
男人笑了一下，没有回话，将目光转回电视，电视下端正缓缓拉过一条横幅：“下午7时，在东湖区发现一名遭到歹徒袭击的男孩，被弹簧刀刺中腹部，送至医院时已经死亡。死者身上携带一本署名陈小杰的练习本，望其家属得到消息后尽快到东湖医院认领尸体。另外，有关部门提醒广大群众，近日内夜间外出时要与人结伴而行……”他愣了一下，将视线缓缓上移，那张熟悉的面孔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却仿佛还在笑着，一声一声地叫他，“爸爸，爸爸……”手中的茶杯砰然坠地，白色的搪瓷在一片水洼中清脆地裂成几瓣。
陈小杰……
陈小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水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