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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即见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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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九韶第一次见到薛辞时,是个糟糕的阴雨天。
天地鸿蒙,电光撕开穹幕,大雨倾泻不过一瞬,长街一时间人影绰绰又转而空旷。青苔漫上石板,有些湿滑,无端让人想起阴影里的粘稠和血腥,商行露看着沾染了泥水的衣摆,皱紧眉头加快了步伐,这长街似乎总是走不到尽头。“商掌司”,脚步一顿,顺着声音而去,还未收摊的茶摊上隔出一方天地,谦谦公子笑意浅浅。
看了眼对方雪白的衣角,商行露嘴角一抽,“矫情”。也不知对方听到了没,自顾自继续道“书院今日休沐,萧司业何故在此”
萧九韶没在意对方嘲讽的语气,“行路不易,在此一候”言罢,递过桌旁的油纸伞,“商掌司未携伞”。
商行露惊讶看对方一眼,“你……”
“萧兄”远远一声呼喊,“我就看着像你”只见黑沉沉的雨幕中冲出了一抹璀璨“金光”。
只是听到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商行露就感到一阵头痛,“多谢”,再顾不得其他,执伞转身就走。
望着商行露那近乎仓皇而逃的背影,一身金雕玉砌的乐子期撇撇嘴角,“商掌司还是老样子”,正了正自己跑乱的雕花金冠,向萧九韶一揖,抬头正对上萧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脸你们都是这样无聊的生无可恋表情,“萧兄真巧。”
萧九韶想到那在街头转角转了近小半个时辰的身影,没有戳破他“不巧,韶在等人。”
似乎想到什么,乐子期指指自己。
“并非,看着时辰已晚,想必那人不会来了”萧九韶望着远处大雨滂沱,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来也巧,刚刚过玄桥时,竟看到先生的车驾,这鬼天气,人也不知去了哪儿,留下一干仆从在雨里侯着”乐子期口中的这位“先生”乃是鸿蒙书院的现任院长,前两年因平息长门之乱一时名声大噪的薛辞。渝国因锦州之故,素来重文纳贤,四海闻名的谢倚阑,梅念雪等名家大都出自此处。
拜别乐子期,萧九韶一路冒雨往城南谢府住处去。雷声不减反增,一时间竟觉天地为笼,无处可逃。行至玄桥时,乐子期说的车驾早已无踪迹,只剩桥下水波荡漾,大雨抹去了一切痕迹……
萧九韶没想到会在谢府门口遇见薛辞的车驾。渝国国力虽弱,但传奇人物却不少,前有谢毓公子如玉,菏泽之宴世人皆知,后有薛辞梅竹之风,长门之乱扬名天下。前者才学出众,后者才学何如暂不好妄议,牙尖嘴利倒是由此可见一斑。谢毓是世家贵公子,才情样貌无可挑剔,坊间传闻也是神仙般的人物。薛辞不同,在长门之乱前一度默默无闻,坊间褒贬不一,画本里的形象也时而是肝胆的忠义,时而是弄权的奸佞。但亲眼见证长门之乱的学子无不尊其一句“先生”。萧九韶入渝后,遇到薛辞三次,一次是前三甲殿试,只是还未等学子入殿,这位先生已经因身体不适离席,只与车驾擦肩而过,萧九韶在心中默默给这位先生添加了批注“权臣,不喜应酬”,第二次是鸿蒙书院择师,隔着青竹屏风,案上熏香袅袅和一个模糊人影,从始至终笔墨传书,声音都不曾听到,自此又有了新的认识“喜欢青色,竹子,讨厌墨水味道”,第三次,便是如今了。
青花帷裳将马车与外面隔成两个天地,车上小案水渍未干,指尖落在小案上,隐约还能看出剩下一半的“召”。萧九韶盯着帷裳上那个破孔,上面暗线勾勒的青花已残,是利刃所破。“萧司业请”,青衣仆从摆好脚凳,执伞上前,替他遮去雨水。看着自己一身狼狈和衣角鞋底的污泥,萧九韶不禁感慨造化弄人,随后褪去鞋履,提着衣角进了马车。
在靠近车门一边落座后,萧九韶发现那人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竟让他也跟着一时怔忡,忘了此时应该礼节性地寒暄一番。
直到薛辞向他递来一张毡毯,尴尬的气氛才略显缓和,“萧司业此前曾遇到何人”
“于茶肆停留时曾遇商掌司,后又偶遇乐子期,乐署正,从商掌司离开到遇到乐署正只是片刻功夫”,萧九韶答道。这位“先生”长得一派温良恭谦正直模样,又有些书卷气,不似传闻中“梅竹之风”苍劲刚毅,也没有长门之乱能以一当十舌战群儒的气魄,倒像是烟雨时节纸上晕开的一点墨,看着竟有些温柔。
“河垣的那个乐子期”薛辞又开口。
“不错,乐署正极善书法和石雕,先生竟记得这些”萧九韶注意到薛辞谈话时有个习惯,她总是认真望着你,耐心等答案,但是得到回复后又会把视线转开,这让他原本为自己一身狼狈而局促的情绪略微缓和。
“嗯,他看着总是很有钱的样子,擢试入学时,书院陆先生曾和我抱怨过几次他不遵服制,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便由他去了”。渝国在入仕方面政策相当开明,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高门贵子,均可入仕,前提是要通过策论和擢试,策论主要考察才学谋略,通过策论的学子可在朝中暂任官职,擢试则是由鸿蒙书院先生对这些学子两年内在任职期间的表现进行考核,得到书院先生的认可和举荐方可真正入仕。
萧九韶不知看起来很有钱的乐子期如果知道自己心中一直颇为敬仰的先生对他的评价是这样,会是什么表情,只觉得眼前这位先生的评价有些可爱。
“先生,秋老回来了。”听声音,是那个为他执伞的仆从。
萧九韶从中听出一丝不寻常,正犹豫是否该请辞,薛辞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无妨,讲”。
“尸体找到了,在玄桥河底,再详细的需要刑狱司那边查验,抓到的刺客商掌司已经审问过了,嘴硬得很,不过和之前钉子一样,造假的通行令出自同一人手笔。”秋老的声音有种古怪的沙哑,加上这骇人的天气,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去查乐子期,若是他,不必回禀,您知道如何处置。”
车外没了动静,薛辞又对萧九韶道,“劳烦萧司业在此稍候”。
被迫“稍候”的萧九韶没了寒暄的兴致,心中千回百转,薛辞将这样的隐秘置于他面前,无疑是在向他坦白,鸿蒙书院背后隐藏的远不止于此,但为何是这样的时机,入渝之后,自己曾多次接近薛辞无果,为何……
“吴衡子才学不如你”,薛辞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衡子是书院择师时薛辞选的学生,说是学生,却已年过古稀,而且,他是奴,黥面刺字的奴。萧九韶知道这是薛辞在向他解释书院择师时没有选择他的原因,书院择师薛辞选了两个人,怀璟和吴衡子,前者是长门之乱的主角,叛臣怀雍之子,后者是启国奴隶。渝国推行废奴令已非一朝一夕之事,若他是薛辞,也会这样选,而且能入谢倚阑门下,更是多少学子的夙愿,“学生有幸拜谢先生为师,全因先生之故”。
“甘州治水时,我曾对吴衡子说过,渝无奴”,薛辞继续道,“而且,以你之资,老师于你更有助益”。
秋老再折返时,大雨将歇,天边已露出曙光,“今夜多有叨扰,萧司业请”,薛辞揉了揉发胀的额头,语气中透露着疲倦。
“先生珍重,学生告辞”。
目送薛辞车驾离开,萧九韶松了口气,转身拾阶而上,却感受到角落里的灼热目光,“出来吧”。
谢珺从门后走出,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菁菁怎么这副表情” 谢珺是谢倚阑的小女儿,平日里一副小大人模样,没什么同龄人一起玩耍,自萧九韶来谢府后与他略亲近些。
“昨夜你回来之前,薛辞带人来搜查了你的住处”,谢珺迟疑后决定开口,鼓足勇气继续道,“我原想着,我就去偷偷看一眼,要是你真犯了事,我和爹爹决不会袒护你”。
“嗯”,萧九韶忍俊不禁,被女孩严肃认真的表情逗乐,忍不住拍拍谢珺的发顶,“然后菁菁发现了什么”
谢珺有些烦躁地躲开他的手,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檀木盒子丢给他,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喏,你的”。
看到那个熟悉的盒子,萧九韶表情一时凝固,这个东西,他竟然忘了收起来。
谢珺将他从始至终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看他的眼神愈发嫌弃,“你竟然,你……”,憋了半天,自己先红了脸,后来又不知想到什么,嫌弃的眼神变成了同情,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你倾慕二姐姐”
萧九韶被小姑娘惊人的脑补能力雷到了,不过让她这样想也好,平复了下起初起伏不定的心绪,望着木盒的眼神缱绻,语气更加温柔道,“嗯,不过菁菁不要告诉先生”。
“骗人,你才到繁城一年,二姐姐三年前去过甘州后就不戴耳饰了。”小姑娘一脸狐疑盯着他。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不好骗了,萧九韶暗自腹诽,“这是在甘州时,她丢的那一只”,“甘州水患那年我遇到过她,那时渝国刚刚推行废奴令,却遇上天灾人祸,她不过是殿下手下籍籍无名一个门客,我钦佩她千里跋涉的勇气,明明可供她选择的道路千万,她却选了最难的一条,她却说,这世间,谁人不难,从前我不太能体会,来到繁城后,遇到老师,梅先生,商掌司,吴先生……这世间有志之士不在少数,但渝国,如她所说,是不同的,这里的很多人来自不同国家,有的身世显赫,有的命如草芥,但我遇到的每个人,好像都有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背水一战的勇气……”,萧九韶回忆着薛辞提到的与吴衡子相遇的情形,一边关注小姑娘的神态,一边面不改色红口白牙地胡诌,说到最后自己都不禁被感动。
谢珺沉默半晌,继续道,“爹爹曾和我说过,这世间强大如启,弱小如渝,都在历史的洪波中奋力求存,那些远别故乡来到这里的人,谁都是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在挣扎活下去,想要活下去不是错。人们常说吾心安处即是吾乡,他们也一定是在这里找到了让自己心安的人或物了吧。萧九韶,以后我也会像爹爹和兄长一样,保护谢家,保护繁城。”
女孩眼中认真的神采灼得他心口一热,萧九韶怔忡,温柔摸摸小姑娘的发顶,“嗯”。
哄骗安抚完小姑娘的萧九韶摸摸自己不安的良心,决定以两个月的桂花酥糖来补偿谢珺。吃人嘴短的谢珺小姑娘觉得自己有乘人之危占人便宜之嫌,愈发同情萧九韶,决定此后尽力撮合他与薛辞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