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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康养正与江澄宁的初次见面,并非后者以为的书局,在那里一位潜伏的记者发现了一位窃读的女学生。而是更早,在1936年春天,江澄宁刚到天津城时,当时她还在西市大街上拉着小提琴,脚边放着一个破损的碗,里面散着几张纸钞,在四月凉风里一身春衫薄。

      他当时经过,听见她拉着《流浪者之歌》。整体拉得较为流畅娴熟,感情十分真挚,虽然中间快板有个别错误,但寻常人也是听不出来的。康养正当然也听不出来,但是他却敏锐地发现她身上的反常之处。

      在当时,只有少数家庭能够承担起学琴的费用,更遑论延请老师进行长时间的教学。这样家庭的女孩,怎么会流落到街头拉琴。而且她的一身装束也显得格格不入,裁剪不规整的白衬衫上套着灰色羊毛背心,搭着一条浅蓝色的长裤,裤脚呈现喇叭状,底下一双白球鞋。这在后世只是稀松平常的休闲打扮,在当时却格外显眼。她托着古典的提琴,拉着古典的乐曲,身上却隐隐有一种先锋气质,在强烈对比中又有意外和谐。

      这很特别,也很反常,长期的特务培训更强化了他的感知,他有意识地关注那个拉琴的女孩子。

      他几次经过西市大街,都听见她在拉琴,拉着不同的乐曲,有悲沉的有欢快的,有壮烈的有舒缓的,种种心情,种种思绪,映射其中,令人慨叹。一日她拉了很久的曲子,从中午到下午不曾间断,来来往往几人驻足,又几人离去。最末的那一首格外惆怅旷远,带着无尽的思绪越过重重山水,她的眼中也有了泪意,但她强硬地忍着,只见得一双幽幽的红眼睛。拉完之后,她几乎是全身无力,只好蹲坐下来。

      他看着,一时竟有些不忍。伸进口袋,拿出了一张五十,放在她脚边的破碗上。

      她双手捂住脸,左手指尖留下深深的红印子,任泪水在掌中肆意地流,一些还渗出指缝,失态到不敢抬头见人,只能哽咽地说:“谢谢,谢谢您。”

      他看着她,似是想要说出几声劝慰之语,最终还是沉默着转身离去。

      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当时的那首曲子叫《思乡曲》。

      但彼时的他们,早已是辗转多年漂泊的天涯游子,无法还乡。

      康养正一直记得江澄宁当时失望的眼神。那失望过于深切,在一瞬间甚至刺痛了他。

      民国二十六年初,因形势严峻,天津城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学生you行,一度要冲击市政府,引起了不小的冲突,最后学生被逮捕。

      江澄宁和徐善渊在学校领导与一些家属的疏通关系下,得以带一些衣物和食品去看守所看望因参与学生游行而被关押在内的陈立心等人。

      廊道幽深,江澄宁抱着包裹小心翼翼地走着,旁边的徐善渊忧心忡忡,一路无言。转角处廊灯昏暗,她看见一身军装的康养正迎面朝他们走来,帽上的青/天白/日徽无比显眼,肩章显示着他的军衔,所内人员叫着:“康长官好。”

      他不是那个可亲可敬、文以载道的记者前辈文廉卿,而是消息传闻里南京派来的特/务康养正。他是一个特/务。他是一个特/务。

      她先是愣住,而后只觉得深深的失望,心中怀着无力的愤懑,她感觉受到巨大蒙骗,又为自己先前的天真感到可笑,没有想到自己如此敬佩的记者前辈居然是特/务,她的信任过于廉价。过往历历在目,他对新闻报业的看法与热情,他对她投稿文章的修改勘正,他帮忙引荐报社的吴潮生编辑。他一直是她在前行道路上的指明灯,学习的榜样,行为的高标,然而他只是一个潜伏的特/务,她所有的信任与敬佩都显得如此愚不可及。

      江澄宁深深的看了一眼康养正,两人对视,他的眼眸沉静如海,她却陡然失了探究的欲望。身旁的徐善渊捏紧了拳头,她有些怕,忙抓住他的手,打算匆匆离去。康养正身后的随扈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见到长官还不问好?”

      一旁的徐善渊情绪已经快要爆发,江澄宁攥紧他的手,轻声说:“善渊,冷静。”而后说:“长官好,我们是南开中学的学生,来给这里的同学送点东西,望通融。谢谢长官。”

      她微低着头,姿态谦卑,眼神没有看向康养正。

      康养正点头,两人道谢后,沉默前行去看望同学。

      之后迫于压力,当局还是释放了所有参与游行的学生。

      但她再也没有写信给他,倾诉自己的想法,询问他的看法。只作陌路。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全面抗战爆发。

      关于战争,他们有太多不堪的回忆,八年烽烟占据了他们生命太重要的部分。

      后来的他们,穷尽一生,也难以摆脱战争倾压在生命里的沉重。

      战火层层,由东北烧向西南,他们不断相逢,别离,又重逢,又再别,最后还是相逢。

      缘分使然,他们难以陌路。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南开校舍被日军炸毁大半,随后在国/府的组织下迁到重庆。江澄宁与旧日同窗也继续在山城完成学业。

      次年夏天,江澄宁顺利从南开女中毕业,考上西南联大国文系,与陈立心、徐善渊相偕往昆明。开学前,她同陈立心回重庆拜访旧日恩师。

      当时康养正在重庆已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养伤。伤病初愈,恰旧友彭先敏来关照慰问,两人外出,行至嘉陵江畔,一片秋日光景。日暮晚照,他看见信步江畔的江澄宁和陈立心。

      她们望向江景,吟着少陵的《阆水歌》: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

      忽然,有人叫着江澄宁的名字,似是她的中学同学,前来找她们。

      她转身,凝眸展颐,身后嘉陵江水悠悠前流,夕阳西下。

      康养正听见身边“咔嚓”一声,伴随着闪光。彭先敏是中央通讯社的记者,随身携带相机,捕捉到了刚才的那个瞬间。

      “先敏,你干什么。”他语气微恼。

      彭先敏的表情有些无辜:“你刚才一直在看她。言语骗得了人,眼神骗不了人。你认识那个女学生吗?”

      “不认识。”他语气冷硬,转身回去。

      “诶,怎么走了。廉卿你等我一下,照片我多洗几张,之后全给你。”彭先敏并没有马上离去,他还上前问了江澄宁的姓名和学校,给了她自己的名片,和她说明自己拍了她的照片,等照片洗出来后想寄给她一张。

      江澄宁欣然同意。

      后来这张照片与康养正相伴多年,随身携带,万分珍视。

      功/德/林内,一日晚间休息,他拿出口袋里的照片,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端详,轻轻摩挲着照片陈旧的边角。照片里的年轻女子江畔回眸一笑,眉眼弯弯,她短发及肩,随风飘荡,一身浅色方格旗袍朴素而温柔,身后是旷远的天际和粼粼的江水。她笑得很自信,有一种大气的坦然,又有一种克制的温和,绽放在最好的年华里。

      一旁坐着昔日的老将军,瞥了一眼照片,笑着问:“好标致的姑娘,是女朋友吗?”

      康养正摇了摇头,“她也应该嫁人了。”

      相隔千里,犹有牵挂。

      老将军闻言,也只是沉默不语,他或许想到了自己远在海峡对岸的妻儿。

      照片里的江澄宁在民国二十七年的秋日永远年轻,而他们却在深深牢狱中不断苍老。

      相见恐是来生,他这般想着,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抚平心绪。

      1977年夏,经过了一定的准备工作,江澄宁正式辞去报社总编辑一职,开始专职写作。

      她整理了自己在全面抗战八年间的日记和收集到的一些个人回忆录和其他资料,准备走访目前生活在澳门的抗战老兵,其中也包括康养正。

      “你不仅是助手,还是采访对象。”江澄宁笑着说。

      两人在江澄宁家中的沙发上对坐,茶几上盛满两杯水。

      江澄宁打开录音笔[1],手上拿好硬皮笔记本,用笔记下关键信息。

      康养正语气和缓,语速偏慢,从一九三七年讲起,淞沪会战、徐州会战,之后在重庆养伤,上海的刺杀行动,再到一九四二年,随远征军入缅负责战地通讯,开辟国际战场。

      江澄宁的笔顿了一下。当年,她刚从联大毕业,是随军记者兼同翻译。

      回忆不堪回忆,至今心悸。

      她还记得那首广为流传的诗篇:

      “……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2]

      她还记得沿途的残肢和白骨,一点一点冲击着她脆弱的心房,她再也无力举起相机。

      她还记得那种深入肺腑的绝望和无尽的黑暗,几乎令她命丧于此。

      在缅甸的几个月,成为她永恒的梦魇,此后她对重庆的空袭都能自如应对躲避。

      当时她年少气盛,有着后来都难理解的天真与无畏,执意要随远征军入缅。为此她做了长久的准备,增强体魄,培训胆量,查阅大量资料,做了无数笔记。她以为万事俱备,最终还是在战火初歇后的尸山血海中哭得不能自已。

      去之前恩师吴潮生执意阻拦,她也不听劝,甚至说:“反正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死了也没有人太过悲伤。”吴潮生被气得不行,当即冷脸走了。之后两人冷战,别离时只有师娘李寻梅带着一些准备用品来相送。

      当她九死一生从野人山回国后,在家中休养时,吴潮生和李寻梅前来看望。李寻梅当时不住地拭泪:“澄宁,你老师和我没有孩子,是真心将你当女儿来疼的。你走之前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太伤你老师的心了。”一旁的吴潮生亦泪流满面。

      江澄宁长久夜不能寐,长时间大量脱发,黑眼圈深重,憔悴得吓人。泪如雨下:“老师,师娘,对不起。”最后在李寻梅怀里嚎啕大哭。

      在野人山,如果不是康养正,她也回不来了。

      最后野人山大撤退时,她精疲力竭,绝望地躺在一堆尸体之中,身上的伤口不停地渗血,意识也逐渐涣散。眼前一片黑暗,意识朦胧间有人发现了她,背起她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唤着:“江澄宁,江澄宁,江澄宁。”

      她隐约听见他的声音,虚弱地问:“是康养正吗?”

      “是。”他回答。她感觉他身上也受了伤,周围萦绕的血腥气不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当时了无生欲,只对他说:“不要管我,我会拖累你的。”
      他身上还有活的气息,生的希望,她不想践踏这份希望,或许魂归异域就是她的宿命,她无法抗拒,那就接受吧。

      热带丛林潮热到可怖,蚊虫野兽,山洪白骨,不断吞噬着江澄宁走出困境的信心。后来在报纸或者书刊上看见“热带”两字,她第一反应不是非洲,而是当年的野人山。

      康养正没有听从,仍旧背着她前行,他说:“不要放弃。”声音有些吃力,却很温柔,“不要想太多,要相信我们能活着回家。”

      她的眼泪打湿了康养正的右肩,“我永远也无法回家了。”

      康养正难以回答她,山残水剩,他们的确无以为家。他为了保存体力,也只能尽量保持缄默。但每走一段长路,他都会轻声地说:“江澄宁,不要放弃,快到了。”

      之后江澄宁实在力竭,沉沉睡去,梦中她犹记得那句“不要放弃”。

      等醒来,已是在回国的途中,身旁是她随身携带的包,里面相机和各种资料文稿都还在,鲜有缺失,一切苦痛不至于白费。她不想回忆往事,也不想探知他们最后如何脱险,只要知道两个人最后都能从野人山活着出来就好。劫后余生,脑海一片空白,她没觉得喜悦,只是不住痛哭。那几个月,似乎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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