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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杀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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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的月色格外的明亮,如玉盘一般完整得让人不敢久久仰望,害怕看过这完美之后眼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残缺。
“过了明天,我们就去蓬莱,你不是说那里一年四季都盛着桃花吗,真想去看看……”
桓珏长身玉立,同我一起看着这晚的月色。
感受着身后的温暖,他的身上似乎总有一股浅浅的香味,从我们认识至今从未变过。
“你,不会觉得后悔吗?”
娶我这样一个女子为妃,为我连最后的仅有都要弃下,……,真的……不悔吗?
他唇边绽放出一朵白莲,被这皎白的月色衬得异常美幻,轻嗅着我的发梢,当他抬眸时,黑眸清澈如水,他说,“迦澜,齐地的人已经对战争感到疲惫了,继续下去,一样是输,与其让他们做为战败的俘虏,不如为他们争取更好的待遇,何况……”他温热的唇轻落在我颈脖间,带着缱绻的情,我却在瞬间打了个战栗。他说,“我想和你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每一天……”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已然颤抖的心,逼迫着自己把所有的感触都抑住,抑在身体里最黑暗处,让它们一年四季与肮脏为伍,发出令人唾弃的味道。如此反复着,才能伸出手去触碰那温暖的容颜。
“你失去的将是你祖先世代守着的领土,为了我……不悔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覆住我的手,嗓音微醺如醇酒,“夜深了,你的手好凉,进去吧,琉璃已经升好了炉火……今晚的月色,我们以后还能看……”
从清冷步入温暖,只是一门之隔,答案已然知道,只是……这月,我们,还能一起看吗?
◇
城门上,风把番旗吹得霍剌剌直响,我穿着最流光溢彩的衣裳,戴上最珍贵的珠钗,桓珏紧握着我的手,我却依然在发着抖。我看着他那温雅如玉的容颜,时间似乎没有夺走他什么,抬头的瞬间,依然可以在他的浅笑间嗅到那年的桃花,飘散,浮香。
我是他的妃,他说他的心很小很小,从那年在桃花树下起就无法再装进其他人。
他说那话时,我低下了头,心中的苦涩开始肆意泛滥。
因为,有一年有一日,我看见了一个人,从此心就再也无法装进其他人。
因此,悲剧就此诞生,我嫁了他,却不爱他,每天的日子,他在睡梦中呼喊我的名字,我醒着在心里呼唤着另外一个永远不可能对我温颜的人,而此刻,那人,就近在眼前。
他,叫元灏。
城门下,他跨坐在赤马上,熟悉的容颜,双眸迸发出滂沱般的恨,朝我直射而来。
“走吧,巫颜已经备好了马车,从这里去蓬莱要一天一夜呢,我们一会儿就出发,这里的是是非非再无瓜葛。”
桓珏依旧在对我描述着美好的画面,可是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美好根本不存在。
我嫁他是有目的的,如果不是为了这一天……
只是我做了这么多,牺牲了我的所有,为什么那双眼眸里依旧冰冷不减半分呢?
我抑着心口的疼痛,任由桓珏牵着我走下城池,每走一步就如行在刀刃之上。
从一国之妃变成亡国之人,只需打开一扇门。
桓珏携着我走了出去。
目光相对的瞬间,我以为从此世事真的就能朝我发展的方向步步前进,我要的从来只是那双如曜石般的眸在看向我时能不再只是冰冷,偶尔它会渗出一丝丝温暖,所以我为他做尽一切,包括……亡了齐地。
但是,一切……也只是我那么认为而已。
或许因为我想要的很小很小,所以元灏只是用了一把薄刃就彻底将它粉碎殆尽。
◇
那天,桓珏一如我们相遇之初,潋眉星目,一身玄色长衫。
我在等着他向元灏投降,但他却只是站立着,握着我的手,笑得嫣然,阳光簌簌之下,霎时,似乎看到了那年河畔边盛开的朵朵桃花,轻盈粉嫩,很是好看。
忽的一声惊呼……
人群骚乱起来,圣朝的铁骑直趋入城,挥舞着刀剑,四周顿时杀声阵阵。
怎么会……怎么会……
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打开城门,断不会杀入城中。
我慌乱地看着元灏,他已然步下马来,玄黑色的铁甲上泛着凛冽冰凉的光芒,一如……他脸上的笑。
桓珏依旧握着我的手,那么紧,那么紧……
他直挺的身躯陡然一躬,颤抖着,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他依旧在笑着,那么温暖,他说,“迦澜,对不起……蓬莱,我去不了了……”
他霎时倒落在我怀中,我怔怔地看着那把没入他背后的匕首,玄色的衣裳前胸处一片潮湿。
“为什么……”
为什么……琉璃会杀桓珏?她,不是极喜欢他的吗?她看着他的时候眸子会瞬间闪亮起来……
“因为……我,是他的人……”琉璃灿笑着指着元灏。
“我不会留给自己任何威胁……”元灏,那个我梦想的主要构建者,他的嗓音,频率依旧,冰冷如昨。
桓珏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抚着我的面颊,那双淡然的眸生满了哀伤,他说,“迦澜,时间不多了,听我说……好吗?”
他又说,“巫颜在十里外的山丘等你,他会带你去蓬莱……”
为什么……是巫颜,那……你呢?
我想要这么问,只是在触及他眸底的细碎的融融光芒后,话,再也说不出了。
“我总想为你抚平眉间的忧伤,给你我的所有,就算……知道你对我……不过是在演戏,我以为我能承受你给的所有伤痛,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心里想着的是他,可是……我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我一直在忍着痛,可是,还是倒下了,原来……我错估了自己死亡的时间,死了,就不能再承受什么了……”
他还说,“迦澜,带我去蓬莱好吗?你出生的地方……我想看……不谢的桃花……”
我睁大着眼,看着那暖眸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散去……
我自作聪明地导演一出戏,到头来……他却都知道。
可是……
桓珏你知道吗?世上哪里会有不谢的桃花,春夏秋冬一直存在,任何花都会开了又谢,谎言从那年的桃花树下一直流淌至今,化成了汪洋的血海喷涌而出,如果可以,我希望,此刻……那个窟窿生在我的身上,因为……我总是在欺骗你。
桓珏,你知道你的父皇是被我毒死的吗?你知道你的第一个儿子是被我故意害死的吗?我明知道那树上有蛇,明知道……他是那么怕蛇,明知道……他极喜欢缠着我陪他玩……
你知道吗?
第一个夜晚,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我的贞洁早就给了那个叫做元灏的少年,只是……他不爱我。
我以为,琉璃爱你,我以为那晚我成全的是一段痴恋,没想到……是恨!
你还知道吗?
其实我中的毒,是我自己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我在蓬莱的时候成日无聊就极喜欢研制毒药。但是你却信了,你相信我的毒是元灏下的,他并不知道,我只是和他说只要我劝说你投降,他就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究还是愿意为我放弃城池,只是……你知道吗?我为了元灏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毒杀我自己。
……
一颗颗的人头滚落在地,一双双眼珠含满了绝望的恨,死亡盛大地蔓延着……
桓珏,你知道吗?
我已经后悔了……
拾起一把不知道谁掉落的剑,劈出的瞬间,斩落了谁的人头……
杀!
我只想杀!
◇
如果,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遇到的人不是元灏,而是……桓珏,世事会是怎么样?
这些天来,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如一个濒死死亡的老妪,颤抖着双手可怜地去抓取回忆。
只是……我知道,即使世事回到最初的分叉点,也不难改变什么。
死亡,一样会来临。
它早已被预言,从我爱上一个人的那天起,我就赋予了他伤害我的权利,只是……没想到他给的伤害会如此彻底,我即将赔上的是我的命。
齐地被攻陷的那天,我等来的是破灭。
满城的圣朝军将扬盾举剑,向他们的君王要求杀我来祭奠死去的将士,那一刻,元灏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答案提前被我预知。
他看我时,眸中不会生出一丝的温暖。
其实,我早该觉悟,他柔软的目光只会落在那娇羞的人儿身上,他能给予我的,只有那滂沱的恨。
我认识他,从少年到一国之君,悠长的岁月里,我等来的,依旧是他的决绝。他恨我,恨我那年他来求药时,我没有给他,因而他的父皇活活地咳血而死。他恨我,恨我带走了他心爱的女子,毒瞎了她的双眼,让她再也无法看到他眸中的情深……
他恨我的理由有千万个,他爱我的理由从前不曾有,现在依旧没有,往后……没有往后了……
我爱的,穷我一生也得不到,爱我的,我看到了,却始终无法爱上,于是……就算我努力地弥补,保全桓珏的存活,可是……他还是死在了我怀里,那一刻,天地瞬间崩塌。
这世上本来就是因为亏欠,人与人之间才得以维系,不论……是什么样的情感,爱或恨。
◇
当元灏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时,从我认识他至今,我端给他的每一杯酒,他都会迟疑着冷眼看着我。
而此刻,他端来了酒,不需要他说一句话,我便一饮殆尽。因为……只需看一眼,我便知道那透明之中藏着的……是毒。
带毒的酒,是为鸠。
饮鸠的一刻,或许……说是早在桓珏倒下的那一刻,我的身体里已经被绝望浸泡,当绿野变成荒漠,当河水统统干涸,当万物没了色彩,当利箭刺穿胸膛,当大地被血染成河,当夏变成了冬,当我的世界变得鸦雀无声……
我曾经以为会成就的美好变成了一头凶恶丑陋的野兽,泛着死亡的腥臭气息的爪狠狠地撕扯烂我的喉咙,直驱入我的五脏六腑内搅弄着让我的身体里渐渐溃烂。
这时他的声音侵入进来,点燃着我的痛苦。
“你不问为什么?”他问我。
我蜷缩着已经开始冰冷的身体,我问了,就会改变这结局吗?
我说,“我为你做了很多事,错的,对的,我只求过你一件事,但是,你根本无法实现,我只是妄想……以前你说过,你会睁大着眼看我怎么死,死了后你会把我晒成干撒上盐分成块给喂给林中的每一头野兽,现在,你马上就要如愿了,呵呵……至少,我到死都在满足你的愿望,在我合上双眼以后,你随便吧!但是……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
他的眸光依旧冰冷着,看我的时候,没有一丝的涟漪,哪怕,我要死了。
我苦涩地扯动唇角,“我不会再期望什么……只是……我想回蓬莱,想在那里……看不谢的桃花……和他一起……”
“和他一起……”他重复着我的话。
“是啊……”和他一起。
当疼痛开始慢慢感觉不到时,我知道,死亡将要来临。
看着这个我爱了半生的男人,恍若一场虚幻的梦。
桓珏爱我,我爱他,他爱她,而……她不爱他。
纠纠缠缠的一生,到头来,成全的是别人的相守,枯萎了属于我的一份芬芳。
头撞在冰冷的玄武石板时,我如一个顿悟的人,说着苦尽半生的谒语。
“或许……我的出现,不过是为了成全……”
成全你的天下,成全你的相守,而我一无所有,不过是个过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