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疯人》九叶叶

22、章二十二 九

　　怀德二十年，文成帝在位期间，宿州的百姓开始恐慌起来。因为小王爷在宿州反了，一旦宿州变成战场，那么他们这群生活在宿州的百姓不可避免的，就会被征兵。

　　百姓手无寸铁，小王爷要征兵，要么应召随军出征，要么拼死抵抗，然后被小王爷的人砍下脑袋。当然也有想偷偷从宿州跑出来的人，可惜这些人往往还没从城门跑出去，就会被小王爷的军队发现。

　　然后，就会被打死。

　　被打死的百姓还会被吊在城门口，以儆效尤，只要谁敢再跑，那么就是这么一个下场。

　　小王爷这个人一直是无情的，对于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来说，人命从来就不当一回事，百姓很苦，一堆苦水说不出来，只能想办法把家里的男人藏起来。

　　要征召入军的都是男子，所以他们只要把家里的男人藏起来，一切就万事大吉，然而这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城中每户住宅都有在朝中户部登记人口，谁家生了几个娃，男娃还是女娃，这都一清二楚，因此小王爷征召时遇到对不上号的，就是搜。

　　搜到了，先打几个板子，再丢进军营。
　　搜不到，那就是谎报人数，欺瞒朝廷，全家都得死。

　　俞任知从京中带来的军队还没到宿州城外时，宿州的百姓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死了十分之一。

　　小王爷对此微微笑着说：“也好，省了些粮食。”

　　俞任知的军队来到宿州城后，宿州城门紧闭，原本在宿州当官的同僚音信全无，而在那城门上，挂着不少从宿州城逃跑时被抓的百姓的尸体。

　　尸体已经被晾得发干发黑，还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尸臭。城门上小王爷的士兵似乎早就习惯，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有一些新兵抓着枪，对着城门外从京城来的军队，默默流下了泪。

　　俞任知的人就驻扎在宿州城外几里的地方，这地方有一处山岭，易守难攻，还有一块高地，站在上头能瞧见宿州的城门。

　　谢回如今就站在这块地方，看着不算太遥远的城门上百姓的尸骨。

　　其实如果不是他的命太硬，那他谢回早就是一堆尸骨了，可能不是挂在城门头上的那一堆，而是倒在某个荒郊野岭里。

　　不过有一点一样，就是都是被小王爷的人打死的。
　　谢回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次无限接近过死亡，那就是他带着自己的妹妹从浔阳逃亡的那段时日。

　　他妹妹叫谢九，跟小慈儿一样小他四岁。
　　谢回没有父母，只跟自己的妹妹相依为命，谢九身子不好，为了给妹妹治病，他在浔阳的陈家寻了份活，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偏偏遇到小王爷跟文成帝作对，要整垮俞家。

　　于是谢回受到了委托，还得到许诺。
　　是的。
　　他曾经也是个天真的孩子。

　　可等到谢回不再天真时，所有东西已经为时已晚。
　　他是深陷蛛网的蚂蚁，身上缠着的蛛丝让他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这是他的无能为力。
　　他在最后选择了自己的妹妹，甚至也做好逃亡的准备，俞家垮台的那天，果不其然，浔阳陈家要他的命。

　　谢九就是在路上的逃亡中死的。
　　死在谢回的面前。
　　而那会的谢回被陈家的人打得只剩一口气。
　　其实下手的人以为他死了，但他强撑着，留了一口气。

　　谢九就跟小慈儿一样，死的时候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上是斑驳的红痕跟掐出的印记。
　　谢回记得谢九那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有着大大的眼睛，喜欢扎两根麻花辫，有什么好吃的总会让给他，还爱屁颠屁颠跟在他屁股后面，小声地喊着：“哥哥！哥哥！”
　　后来，是谢回亲自埋了她。

　　山头突地吹来一阵风，谢回看着城门上挂着的那些又干又黑的尸体，居然一阵反胃，俯下身干呕起来。
　　他呕了有一会，重新直起身来时，看到了俞任知。

　　俞任知其实在这里站了有一会，也看了谢回有一会，他从腰间拿出一个水囊递过去，“喝点。”
　　谢回看他一眼，一言不发，接过来喝了些。

　　俞任知慢慢走到他身侧，“打仗是会死人的，你没必要跟我来宿州。”
　　谢回冷冷一笑，将水囊送还给俞任知，没有说话。

　　俞任知将水囊挂回腰上，忽地说：“你是想亲眼看着小王爷死吗？”
　　谢回听到这话，骤然笑了起来。

　　俞任知微微皱起眉。
　　谢回笑了几声，才说：“俞大人，你看城门上的尸骨，又是多少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俞任知默然。

　　谢回在山头上坐了下来，有几点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也没有拂去，任由雪花打湿他的衣裳。
　　俞任知却还站着，望着宿州城门。
　　其实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能跟谢回这个人如此平静地呆在一处，一同看着一个地方，虽然那块地方挂着的东西并不怎么美妙。

　　俞任知的心情很复杂。
　　他甚至忍不住喊了一声，“谢回……”
　　谢回垂下眼皮，没有回他。

　　俞任知说：“小王爷死后，我会送你跟扁鹤离开。”
　　他已经为谢回的将来做好打算，“我在江南安置了一间屋子，阿竹已经往那里去了，到时你搬过去住，扁鹤会留下替你看病，而阿竹就照顾你。”

　　谢回笑了，“那俞大人呢？”
　　俞任知望着远处，“自然是留在京城。”
　　他不打算让自己跟谢回呆在一起，如果是傻了的谢回，他还能自欺欺人一下，用各种需要照顾的借口来留下他，但不傻的谢回，他就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谢回听到他的回答，没有再说话，只望着前方。
　　雪缓缓落着，覆盖在他身上。

　　俞任知的军队刚驻扎没多久，就遇到第一波前来探查的探子。
　　京城离宿州不远，俞任知出兵也快，没有给小王爷从宿州往京城攻打的机会，而小王爷要想知道俞任知的虚实跟兵力，自然要派探子探查。

　　第一波探子被俞任知拿下时，那些人嘴一咬，直接服毒自尽了。
　　谢回在旁边看着。
　　俞任知摆手，吩咐左右，“拖下去，埋了。”
　　谢回忽地转过头，漆黑的眸子看向帐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念着，“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尽去，明朝复更出……”

　　俞任知要去忙军营的事，转身出了营帐，谢回一个人留在里头，忽地站起来，悠悠唱道：“今我何时当然得，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他唱到最后挥挥袖，“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