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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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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厚厚的云层中漏出几缕凉薄的光。
一座宫殿坐落在未央宫东南侧三四里处。这座宫殿玲珑精巧,与汉宫讲究的庄严大气迥然不同。多年前,馆陶大长公主将它以情夫董偃的名义,献给她的侄子——如今的皇帝陛下时,曾轻描淡写地笑语:“这是座堪比金屋的园子。”那时候,它的名字叫长门园。
如今,它更名为长门宫。幽禁着陛下的第一任皇后,馆陶大长公主的小女儿,陈娇。
诺大的宫殿里,鲜闻人声。只偶尔听得挽华阁内几声幼鸟鸣声,催人断肠。
采香踉踉跄跄地提着桶水走进挽华阁,直至再也支撑不住了,“啪”的一声将水桶重重放在地上。激起的水花霎时湿了她鹅黄的罗裙。
娉绿捧着花叶残枝漫步到她身畔,轻声道:“先浇了这边的花吧,别去打扰娘娘。”
采香点点头,轻声嘀咕:“娘娘又起的这么早,都不需要休息吗?”
娉绿闻言,横眉睨了她一眼:“不要背地里说主子的是非,我教过你多少遍了。”
采香丝毫不在意,没心机地“呵呵”笑着,只撒娇似的扯着娉绿的衣袖说:“娉绿姐姐,你给我讲‘金屋藏娇’的故事好不好?”
“然后再顺便帮你浇花是不是?”娉绿的眼冷了下来,但言语里仍是一派温和。
采香耷拉着肩,抱怨道:“横竖是个废后,一年了,也没见陛下来看她几回,还摆架子。这些花有什么稀罕的。”
娉绿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又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女孩。虽然她们服侍的主子,是位废后,但是她可牢牢记着那天内侍悄声的交代:“陛下有吩咐,决不可以委屈了娘娘,所以长门宫的一切起居用度,都比照椒房殿的。”言下之意,陈娘娘还是一样的尊贵,半分委屈不得。
不说别的,她扫了一眼园中艳丽繁盛的牡丹,心里想,陛下将椒房殿内遍植的牡丹花全数移入长门宫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既可解作陛下怜惜这位废后,即使废黜她也依旧希望她过得好,所以移来了她最爱的牡丹花;亦可解作陛下着实厌极了这位皇后,一点儿也不愿再未央宫中见到关于她的任何东西。
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娉绿半分没露出来。她对采香严肃道:“娘娘毕竟是娘娘,纵使她受了冷落,她还是陛下的表姐,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采香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是。”
冗杂的一切都没能影响到陈娇。
她恬然地独坐在牡丹花丛中,手中一把银剪,悠悠剪着花枝。
一身艳红色的茜丝纱装,衬得她的肌肤莹莹如玉。云丝柔顺地散在她的肩头,唯有几缕落在蜿蜒的远山眉间。一双净瞳清亮如水晶,又沉静如秋水,镶嵌在精致得不见一丝瑕疵的脸庞上。她的神色是淡然的,不知是没听见那番话,还是,丝毫不以为意。
她的容貌被很多人赞过艳丽如花。
因为这艳丽如花的容颜,很小的时候,她就异常受宠。从没有人舍得,对一张玉雪可爱的脸生气,她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那一年,她稚龄方六,端着一张笑脸,承欢在外祖母的膝下。长乐未央两宫,无一人敢忤逆她。
外祖母点着她的额头笑谑:“我们阿娇啊,就是一个小霸王。”她攀在皇帝舅舅的手臂上,笑得肆意飞扬。
那一年,阿母在漪兰殿,指着数个美丽的宫娥,对刘彘说:“姑姑把她们许给你做媳妇怎么样啊?”
六岁的彘儿不以为然,“都不要。”
又连点了几个,他都只这一种回答。最后阿母拉过在一边看好戏的她说:“那如果姑姑把阿娇许给你呢?”
她在一边笑得打跌,却听见彘儿一字一句道:“诺。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那时,漪兰殿内燃着的熏香,甜蜜香馥,霎时醉了她的眼,迷了她的心。
六岁,他宣誓般神圣的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十六岁,他登基时对她耳语:我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把太平昌盛的大汉朝留给我们的孩子。
二十七岁,他冷淡地站在椒房殿内:阿娇,你太任性了,不适合当我的皇后。
她直到现在才懂,年少的誓言经不住风雨。
这个世界上,时光易逝,容颜易改,立场易换,人情易折。真心瞬间能成假意,甜言顷刻能变恶语。沧海桑田,没有什么是坚定不移的。
可是多么多么的可悲,她直到现在才领悟。
☆
“土被朱紫”的长乐宫,自汉惠帝一朝起就是太后的寝宫。如今,这座肃穆朴重的宫宇内的钟灵殿,则是孝景帝的第二任皇后,当今陛下的生身母亲——王娡王太后的寝殿。
王太后的贴身女官青忱递上一杯茶,王娡接过后,淡淡扫了一眼跪拜着行礼的卫子夫:“卫夫人,请起吧。”
“子夫谢太后恩典。”卫子夫施施然起身,仍是谦顺地侧身微低着头。即便如此,还是有种清雅淡然的味道从她身上射出。
那是种异常令人心折的气质,连在后宫试水数十载的王娡也不免心服。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似水的柔情发挥到极致。不免心思:阿婧还真是好眼光。
然而,她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一丝笑意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亦不过分冷淡。“卫夫人,孕后调养可得宜?”
卫子夫面上霎时沾染了绯色:“多谢太后关心,子夫已无碍。”
她原只是平阳公主府上的歌姬,连梦里都未曾奢望有这样的一天:穿衣倒水都有人伺候着,还有人对她察言观色。这些在以前,都是她对别人做的。突然有一天,这些降临到她头上,简直是受宠若惊,哪有不惯之处?
“那就好,哀家还盼着你早日为彻儿诞下一个皇子呢。对了,怎么不带卫长,阳石和诸邑来本宫这儿坐坐?”
“回太后,前几日阳石染了些风寒,卫长在照顾她呢。诸邑还小,整天哭着吵着,我怕她扰了太后休息。”卫长公主刘歆,阳石公主刘吟,诸邑公主刘筠,是卫子夫的三个女儿,也是后宫中仅有的三位公主。
“卫夫人这话可太客气,她们三个可是哀家的孙女儿,哪有祖母嫌弃孙女儿说的。”
“太后雅量,是子夫的错。”
待卫子夫行完礼走远后,王娡才收回自己的眼光,转头问青忱:“你觉得这位卫夫人怎么样?”
青忱应道:“奴婢不敢议主子是非。”
王娡了然一笑:“是哀家叫你说的,哪有什么不可以的。”
青忱这才说:“依奴婢看,卫夫人谦恭柔顺,进退得宜,也是不错的。只可惜失之大气。”说完,她眸光一转,低下头去。
“你在哀家身边呆了几年,也有些眼色了。比起阿娇,她的确是不够雍容。但是想必这些年,彻儿也厌了那种凌人的气势呢。”
“至于能不能封后,全看她的肚子争不争气,生不生得出个皇子来了。”
因为青忱一直垂着头,所以她并没有看见,说这话时,王太后眼中针对她的尖锐。
☆
阳偏肩线,落日熔金,天边一抹绮色异常瑰丽华美。只是被长门宫侧门的深深树影阻隔着,焦心等待着的绿衣女子丝毫未觉。她峨眉轻颦,探首望着门外。直到她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才收起脸上的焦急,垂首恭立在一旁。
来的是白衣款款的男子,眼神微微透着凉意。他把一卷竹简交给绿衣女子,道:“照着上面的事情做。”声音低沉而悦耳,如风拂环玦的朗朗之音。
绿衣女子颤抖着双手接过竹简,眸光透出几分惊疑不定,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硬生生被白衣男子的冷眸给逼了下去。接过竹简的双手微微颤抖,陡然觉得重逾千斤。白衣男子便不再瞧她一眼,深思的眼神落在陈娇所居的扶光殿的方向上,淡淡问:“娘娘还是老样子?”“嗯,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不是待在寝殿里,就是在挽华阁赏花。”语音刚落,她听到白衣男子微微叹了口气:“脾气还是这么大。”她以为还有人会宠着她吗?
末了,他轻声道:“你回去吧。”“是。”绿衣女子退后两三步,方转身离开,再走了两三步后,又悄悄回首,瞥了一眼茕茕独立的白衣男子,脸上不自觉泛起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