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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春川 ...

  •   在春川,也同他处别无二致。人群,植物,事件,菌落。
      在春川,也有一些独具一格。比如再没有其他人类群居的地方有这么多树了,喧宾夺主,铺天盖地,它们集体生长的季节,江河溪湖的水位通通落了下去,而等到它们盛放的时候,则化作一场又一场的大雨从天而降。
      三月行将结束,一切开始混乱。天气,花期,分数,股价,当雷声突然爆发的时候,天空下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
      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妈妈带着森舟,行驶在回春川的路上。一朵浅灰色的云,一路追着她们的车。虽然天地之间全是雨意,但雨并没有真正落下来。妈妈在路边停下车子休息,森舟下车,感受到天空又低了很多。再低一点的话,肩膀上就会传来重量了吧。
      妈妈点燃蜡烛,捧着一个小小的蛋糕,在路边为森舟庆祝十六岁的生日。她们从早上出发,这个就算是午饭了。妈妈因为要减肥,把奶油通通让给森舟吃。
      快到春川的时候,妈妈讲起了狼来了的故事。
      “所以最可怕的部分不是说谎的小孩没有人相信,而是小孩如果一直说狼来了,狼来了,那么听见声音的狼,就真的会来。这个,才是最可怕的部分。”
      “如果一直说狼来了狼来了,狼就真的会来吗?”
      “嗯。”
      “妈妈,你是唯心主义吗?”
      “我不懂那些。”
      “举头三尺有神明?”
      “嗯?”
      “我听见你和外婆打电话这么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因为外婆一直向我们撒谎说生病了生病了,所以这次就真的生病了。”
      车子在外婆家院前熄了火,雨终于落了下来。
      森舟上一次见外婆,还是在妈妈的肚子里,外婆扬起手想给妈妈一巴掌,但一低头看见了妈妈的肚子,于是一咬牙,把手放下来了。家里突然停了电,妈妈拿着工具去检查故障,森舟和外婆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外面还哗啦啦地下着雨,妈妈在别的房间敲敲打打,客厅的灯一闪一灭。
      “对了,你是姓向来着吧?”
      “姓白。”
      “不是那个人啊.....”
      “外婆你姓什么?”
      “谭,就是那个谭。”外婆一边说一边拿手在空气里划。她刚写完最后一笔,电来了,满室通明。
      森舟转入家外婆家附近的一所高中,念二年级。高中叫树人高中,学校的制服是白色的上衣,绿色的短裙,上衣的胸口绣着一枚小小的树叶。
      森舟感到,树人不再是一个动词,不再是一个目标,它变成了一个名字,一种妖怪。半树半人。叶子的头发,枝干的手脚,疙瘩的心事,它们彼此碰来碰去,跑来跑去。
      结束走神的森舟,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画上“树人”的试卷不是自己的,英语课结束测验,老师打乱试卷分发下来让大家□□。森舟“啊”了一声。
      “第几题?”老师正在问阅读题有没有不懂的地方,把森舟的行为当做了提问。
      “第......”森舟胡乱地说了个序号,“三。”
      “好,我们来看第三题......”
      一下课,大家都把试卷互相归还,走来走去,不停说话,班上一时乱糟糟的,突然变得很挤。
      森舟挤到窗边,把卷子还给主人。
      “对不起。”
      “这是什么?”
      “嗯......”森舟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树人吗?”
      “对!”森舟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
      “画得真好,就是有点恶心。”
      卷子的姓名栏里写着,左熙。
      学校的图书馆,有一面五颜六色的心愿墙。其中一张蓝色的,写得叫人很感兴趣。
      “如果学习成绩实在没办法提高的话,就说自己讨厌学校吧。”
      森舟看了看,趁左右无人的时候,把这张便签撕下,偷偷揣进了衣服口袋里。
      外婆仍旧进行占卜,森舟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弓着背在院子里撒豆子。森舟以前听过一些妈妈对外婆生计的形容,骗子,鬼扯,糊弄人。可是春川的人们似乎很乐意受外婆的骗,甚至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找来出高价求外婆算卦。
      妈妈把话说得很不客气,“自己都要没了,还有闲心操心别人的死活。”
      妈妈去洗澡以后,客厅只剩下森舟和外婆,外婆像一个慌张的小偷,抓紧时间给森舟传授她的毕生心血。
      “神舟啊,你知道吗?人在二十岁之前,都是有神力的。它就存在你的骨头里,像酒装在坛子里一样。”外婆一边说,一边用枯瘦干皱的手指,划过森舟的身体。
      森舟感到有些害怕。晚上,她跑到妈妈的房间来睡。
      “外婆又和你讲那些神神鬼鬼了吧。你呀,不要听她胡言乱语,她病糊涂了。”
      “妈妈,外婆真的是神者吗?”
      “什么神者呀?神婆还差不多。你念书到高中,还被这个骗啊?”
      “可是她不是真的帮人找到那些失散的家人吗?”
      “她碰运气而已。反正只要去找,不也只有找得到或者找不到两种结果?找得到算她的神力,找不到她又叫人家继续找继续找,不跟没说一样吗?”
      “可是还有她治好的病人?”
      “那个王叔叔一直在吃医院的药,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吃药吃好的?”
      森舟不再说话,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头顶,就在妈妈以为她快睡着的时候,被子里忽然传出声音,“那么妈妈,爸爸呢?”
      妈妈的手隔着被子轻拍她的肩。
      “不是和你说了吗,爸爸消失了啊。”
      “是死亡的意思吗?”
      “不是。”
      “是走丢的意思吗?”
      “不是。”
      “那......消失是什么意思?”
      妈妈停下动作,沉默了一会儿。
      “消失的意思是,会有另外一个他,把之前那个他的痕迹完全地覆盖了。死亡的话,其实也一直存在的不是吗?走丢的话,也会让人觉得他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不是吗?消失的意思是,有一天我醒来看着面前这个人,忽然发现他不见了,在我眼前的只是穿着他的衣服套着他的皮囊的另一个人而已。这个人,把先前那个人完全地弄不见了,叫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那么,妈妈,有一天你也会消失吗?”
      “怎么会呢?有你在,妈妈永远也不会消失。”
      每周一的八点,学校都在操场举行集会。森舟去得晚了,背着书包赶到操场的时候,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班级方阵,一眼望去,叫人晕眩。
      “你哪个班的?快点入队!”体育老师在一边大声催促。
      森舟小步跑着,满头大汗地找自己的班级。一样的方阵,一样的校服,怎么找也找不见,似乎就消失了一样,直到一截纤细雪白的手臂,在人群中高高举起。森舟停了下来,在那个方向看到了自己班上的老师,赶紧跑了过去。
      “怎么这么晚?赶紧站好,不要东张西望。”老师低声说。
      下午的体育课,班上因为生理期没去跑步的女生,只有左熙和森舟。森舟拿了本书,从自己的位子坐到左熙前面的位子,转过身和左熙说话。
      “早上举手的人,是你吗?”
      “你猜?”
      “有什么意思?不也只有是或者不是两种答案?”
      “你不是白昙街谭婆婆的外孙女吗?你没有神力吗?”
      森舟笑了,“你也相信这回事吗?”她记得左熙成绩很好来着,好像是班里的数一数二。
      “我还想学习呢。”左熙满脸期待地说。
      “给我看你的手。”森舟说。
      左熙把手递给她,森舟拉着她的手,看了看。
      “你还会看手相呀?”
      “我是看,这只手是不是早上那只手。嗯,是的。这个算神力吗?我比对过,然后发现是。”
      “这个算什么呀?”左熙笑。
      “智慧不算神力吗?”
      “完全是两回事好不好?”
      英语晚自习上,森舟在后排,埋头在书堆后,悄悄地画画。画好后,折了好几折,然后写上,给左熙。她戳了戳前面同学的背,递过去,前面的同学再戳前面的同学,再前面,再左边,曲曲折折,你传我递,最终交到了窗边的左熙手上。
      左熙展开,草稿纸上用水笔绘着人像。细腻的笔触沿着灵活的线条画出少女的模样,短袖的衬衫,褶痕的下裙,胸口绘着一枚小小的树叶,站在纸页当中,睁大了眼睛,举起一只手臂。
      左熙看了看讲台上低头改作业的老师,悄悄回头,森舟正缩着脑袋在书堆旁,冲她笑。左熙回过头来,收好本来的那一张,极为小心,生怕发出声响,轻轻地撕下新的一张,在上面写了字回给森舟。
      “看着好傻。”
      周末,森舟和左熙约着一起逛美术馆,逛完出来以后,外面下起了大雨。雨势汹汹,雨水很快漫过第一级台阶,街巷成了溪河。
      “你带手机了吗?”左熙大声问,努力让声音盖过雨声。
      “我没有手机!”森舟贴在她耳边大声回答。
      “那就没关系了!”左熙开始脱鞋子。
      “你要做什么?”
      “我们淋着回去吧!”
      “雨很大哎!”
      “就是因为雨很大啊!”
      森舟也脱了鞋子,再脱袜子,把袜子卷成一团塞进鞋子里,然后提着鞋子,和左熙一前一后跳进雨里。跳进雨的那一瞬,竟然觉得身上有点痛。雨下很重,顺着头发、身体往下流淌,几乎叫人睁不开眼,两个人手拉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这样才叫下雨啊!”左熙大声说。
      周一的集会,左熙悄悄和人换了位置,站在森舟旁边。森舟面色红润,看上去精神很好。
      “我就说,不会生病的吧?”
      “我妈妈骂死我了,说我是作死。还说有人就是因为淋了雨,然后就发烧死掉呢。”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人的身体里,有树的成分啊。”
      “左熙,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神......婆了!”两个人低声笑闹,巡视的老师走过来,发现这一排的身高线不太对,左熙忍住笑,弯起膝盖,在森舟旁边,悄悄地蹲下去一些。
      白昼变长,气温增加,树叶阴影更深,气味凛冽,风力越来越强,常常把走在操场上的女生的裙子吹得像一朵蘑菇。远处的山,绿意更浓了。看得久了,就觉得视网膜上可以滴出墨来。
      左熙站在窗边,指着云下的那座山,“这个休息日,我们到山里去!”
      周五晚上,森舟和左熙一边通电话一边熬夜写作业。因为周六一天都决定浪费进山里,所以必须要周五晚上写掉一部分才可以。
      “我好困哦。”森舟抱着听筒几乎睡去。
      “不可以睡!”
      “明晚再写好了......”
      “到时候就写不完了!对了......你知道体育委员喜欢你的事吗?”
      “啊?!”森舟一下不困了,被吓得完全清醒,看了看外婆和妈妈房间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问,“他的女朋友不是班长吗?”
      “对啊......话是这么说,但是......总之说来话长,你要一边练字帖一边听我说话哦。总之啊,就是......那次公区打扫你记得吧?那个时候......”
      在左熙漫长的叙述里,森舟终于练完了字帖,“我写完了。”
      “太好了!”左熙如释重负,“我也写好了。”
      森舟感觉到什么,“你骗我的?”
      “明天见!”左熙快速挂断了电话。
      山里都是树,遮天蔽日,没有一片完整的阳光,石上青苔满布,大片大片的绿色,披挂,铺排,重叠,流淌,然后在一阵风起的时候,晃动摇荡,起伏汹涌。
      左熙和森舟穿着白色的裙子,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走,或者突然奔跑、追逐、躲藏、打闹。
      “你知道吗?春川的雨水,都是从这里来的哦。”左熙说。
      “雨水,不是从云里来的吗?”
      “那云里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河里!”
      “那河里的呢?”
      “云里!”
      “狡辩!”
      爬一个小山坡的时候,森舟脚下打滑,朝后仰去,左熙赶紧拉她,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山坡,哈哈大笑着摔倒在坡下,躺着不起来。
      阳光在树梢顶端,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你之前都去过哪些地方呢?”左熙话里的字,一个一个地变成浮游的微生物,朝空中飘去。
      “北川、花间、溪市、台岛、兰津、白洲......”
      “听说在半个世纪以前,就是五十年那么久,春川也是很有名很有名的城市。”
      “现在变得没有名气了吗?我以为城市都是会越变越大,不会越来越小。”
      “也许是它老了吧。人不也是有少年、壮年、老年吗?因为有一代又一代的新城市,所以旧的城市,就会逐渐老去。”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左熙跟着森舟回家,森舟站在院子里和外婆介绍,“外婆,就是这个人,想跟你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神者。”
      一边正在喝水的妈妈,差点被呛到。她把森舟悄悄拉到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的朋友,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
      外婆终于找到了识货的学生,十分投入,专心致志教导左熙的模样,俨然名师。
      “可是,你为什么会相信这些呢?”课间休息的时候,森舟端着茶和点心进入外婆那放满各种奇形怪状诡异玩意的密室和左熙聊天。外婆说,学习神力的时候,不可以喝果汁,不可以吃太甜的点心。吃太甜的东西,会让人愚笨。
      “我把我外婆的书拍了照偷偷发给一个大学就研究这个的老师,他说外婆的书,根本就是瞎说八道嘛。”
      “研究和相信是两回事。”
      森舟发现左熙很喜欢说是两回事,研究和相信是两回事,智慧和神力是两回事,看来她已经掌握到外婆那一套的精髓,说了跟没说一样,将来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神者”了。
      揣着这样小心思的森舟在一边偷偷地笑。
      外婆从外面进来了,森舟起身离开,外婆继续给学生上课。
      “接下来,我们学习诅咒的力量,和祈祷的力量。”
      五月,空气里飘满柳絮。食物、头发、衣服,不经意间就沾了一层白。森舟和左熙在上学的路上碰到,凑过去互相吹着对方身上的柳絮。头上,肩上,到最后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吹气比赛。
      “看看这一朵可以多久不落地!”
      两个人交换着吹着那朵柳絮,一路往前,经过路灯、电话亭、商店,不顾别人诧异的目光,甚至还过了马路,最终森舟笑得蹲在了地上,揉着自己的脸,“不行了不行了,脸好酸。”
      某天妈妈说,“你最近看上去健康了不少。”
      森舟小心眼,“你才胖。”
      妈妈笑,“不是,是说你很有精神,脸蛋红红的叫人觉得有用不完的力气。”
      “是因为左熙嘛。我们每天一起跑来跑去,笑不完。”
      这时外婆插话说,“那个左熙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森舟诧异,“外婆你以前认识左熙吗?”
      “认识啊,虽然第一天见面的时候没想起来,后来就记得了。是以前住这条街上的孩子嘛,后来那个六月发生火灾以后,就搬走了。”
      “她是被大火烧掉的那个左家的孩子吗?”妈妈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就是啊,全家都烧掉了,因为她那一天去别的地方考试,才活了下来。经历了这种事还能这么健康快乐地活着,真是神的保佑啊。”外婆开始嘀嘀咕咕地念那些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经文,妈妈不屑地扭过头去,森舟在她们中间,呆呆地坐着。
      情绪可以被什么冲刷带走呢?雨水。潮汐。更迭的王朝。枯荣的草木。
      新一轮的时间。
      三年级的学生即将迎来毕业大考,考试前一周,所有毕业生坐上船,要去河那岸的小东山寺庙祈愿。穿着白绿制服的学生潮水似的站了一岸,起伏摇晃,船装满一只又一只,划破白色的水面,驶向另一边。
      左熙和森舟也跟着来看热闹,但落在了毕业生后面,与她们同船的是一对新婚的夫妻,要去那边还愿。夫妻两个身上穿着红色的喜服,妻子头上戴着金饰的流苏冠,流苏上的小叶片不停晃动,折射阳光。
      “你们是树人的学生吧?”做丈夫的主动问。
      “是啊。”
      “马上要考试了吧?”妻子问。
      “是呀。”左熙抢在森舟前面撒谎了。
      妻子的婆婆从包里抓出一把喜糖,赠给左熙和森舟,“考试顺利,考试顺利。”
      左熙捧着喜糖,脑袋一歪,语气俏皮,“早生贵子!”一船人都笑开了。
      假日寺庙人很多,到这里来祈愿的除了树人的学生,还有另一所高中的毕业生。那所高中的学生穿红色的制服,两方人浩浩荡荡,在寺庙门口不期而遇,然后一齐涌入,站在高处俯瞰,就像是两条大河的河水交汇了一般,接着彼此融入,成为浑浊的一体,庙里一时更加黏稠了。
      大殿里香客正许愿的时候,一个跪在地上的中年女人忽然大哭起来。两个和尚出来,劝了一会儿,最终无法,只得把那个大哭不止的女人半拉半拖地带了出去。
      这样一打断,左熙和森舟愿也不许了,跑到院子里来透气,院里烟火缭绕,有些呛人,树上挂满许愿木牌,挨挨挤挤,沉甸甸的,风都吹不动了。
      人群不断向大殿涌去,祈愿的活动并没有停止,树上不停地挂上新的许愿牌,森舟拉着左熙的手,逆着人群的方向,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
      “菩萨真忙哦。”
      学校被用作考场,举行毕业考的时候,低年级的学生们都放假在家。左熙到森舟家里写作业,已经是六月了,天气热得厉害,午后沉闷,森舟家客厅里铺了大凉席,两个人就坐在凉席上写作业。
      被充作假期作业的试卷是刚刚发下来的,平整崭新,没有一点折痕,快速翻过的时候,会有脆脆的哗哗声,像是倒下一簸箕的豆子。两个人都把头发挽在头顶,穿着清凉的短袖短裤,纤细的四肢像是小树新长出的枝干。森舟搬来电扇,电扇又大又黑又高,金属外壳的细条整齐排列,站在客厅角落,像是一件工艺品,又像一个奇怪的人。森舟拧转旋钮,左熙没来得及拿胳膊压住试卷,哗啦一下,桌上的试卷被吹得漫天乱飞,森舟跑过来,和左熙一起跳着去抓空中的试卷,像是一场捕猎游戏。形成漩涡的空气,折痕混乱的试卷,抓握跳跃的动作,直到森舟妈妈从外面进来,把电扇一拧,风瞬间停歇。
      左熙和森舟愣了一下,看向门口的妈妈,两个人怀里都抱着一捧乱糟糟的试卷,像是一只只乱了羽毛的鸽子,她们对视一眼,同时倒在凉席上,笑到不能自已。
      毕业生们考试成绩放榜的那一天,学校放了很久的烟花,在好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左熙和森舟在街巷里疯跑,大呼小叫。
      “这里也可以看到!这里也可以看到!”
      很快,向外婆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神者的左熙也毕业了。外婆为她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毕业仪式,站在院子里的左熙穿着一件黑色的宽袖古式衣裳,用簪子盘着头发,看上去有模有样的,接受外婆的洒水祝祷。
      仪式结束以后,森舟坐在客厅的凉席上,看着对面左熙的头发和衣服笑。
      “你会飞了吗?”森舟坏笑着问。
      七月,学期结束,外婆去往另一个世界,做演员的妈妈很快接下新的工作,森舟跟着她即将离开春川。
      左熙到森舟家帮她收拾行李,她把头发剪短了一些,穿着学校的白衣绿裙,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起身蹲下,和森舟一起搬运打包。所有的东西都放进箱子里后,房间顿时空荡,似乎只剩下墙,风可以完整地来,完整地去。
      森舟和左熙一起坐在大大小小的箱子旁边。
      “原来这个房间有这么大啊。”

      春川,听上去似乎是一条河的名字。
      似乎也真的是河,在此之前,森舟从来没有见到过,树比人多的城市。雨天里,似乎雨水不是从云端而是从树梢掉落的,在天空下仰起头来,满目翠色,粼粼生亮。甚至划过鼻翼的雨水,都带有植物的清香。
      离开春川的这天,和刚到春川的那天很像,阴天,灰云,雨意。
      后半程路,森舟才开始和妈妈说话。
      “我把我的零花钱全部借给左熙了。”
      “她有什么事吗?”
      “没有。她说,她姨妈讲,人会一直记得向他借钱的人。”
      妈妈笑了,“那个孩子。”
      森舟扭头看着窗外,想起昨天的事。
      空了的房间里,倦热的午后,她闭着眼睛,感受到对面的左熙逐渐靠近,因为一阵一阵的温热感受到左熙呼吸的间隔,她以为左熙是要恶作剧,但是气息逐渐远离,左熙又坐了回去。
      森舟睁开眼,“这个就是你说的使用神力啊。”
      左熙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
      森舟被她弄得也有点难过,“你怎么哭了?”
      车子仍在前行,森舟从窗前转过头来。
      “妈妈,你说过,小孩如果一直说狼来了,狼来了,狼就真的会来,对吧?”
      “是啊。”
      “那这个也是神力吧?人如果一直念着想见的人,就真的会相见。”
      “不是这样的吧?”妈妈被弄得有点糊涂了,“这个是教训啊,你说的,应该是愿望吧?”
      “才不是,”森舟忽然笑了,一扫之前的阴霾情绪,“妈妈和我说的,完全就是两回事嘛。”
      外婆曾经说过,人在二十岁之前,都是有神力的,那个东西飘忽不定,时好时坏,有时成为因,于是无由的灾祸、消失、病老,都可以交给它去解释。有时变成爱,躲藏在等待、约定、分离的诸多形式之下。
      奔跑过的,这个春夏。
      潜游过的,这条春川。
      于是,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森舟似乎是有一点明白,某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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