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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第六章:花瘦】
      八月二十四这日,韩王口谕解除司寇韩非禁足,同日,四公子韩宇亲派卫队助司寇一举缉拿逆贼李开,就地正法。

      当夜,一名影卫带着姬无夜亲笔的拜帖抵达九公子府,请公子韩非至将军府中赴宴。却是无功而返,奉命前去的信使白凤回禀道:“将军,九公子府的内待称公子韩非近日染了风寒,正卧床休养,不便接待访客。”

      姬无夜皱眉:“他可有收下拜帖?”

      白凤拱手道:“拜帖已由府内小厮转交,九公子令人托话,祝将军万事如意,求仁得仁。”

      好你个韩非,敬酒不吃吃罚酒!姬无夜手背上青筋暴起,今早韩王于殿前遭百越流民围堵,张开地和韩宇两只老狐狸摆明了串通一气,明面上站出来为韩非作保,实则借机打压他这位韩国大将的气焰。

      他自然不甘遂了那二人所愿,当即亲手拟了拜帖一封,内夹一纸密信,表意愿借此东风去芥蒂,怎料韩非那小子非但毫不识趣,还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回敬了一句祝他“求仁得仁”。

      姬无夜的目光骤然一凛,韩非那厮十之八九已看出昨夜城中失火案的背后与夜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真如此,他是否也已得知昨晚城郊由自己授意的那场“越狱”?

      姬无夜猛地一甩手,“哐啷”一声,白玉盏砸在长阶上,摔了个粉碎。

      而与此同时,紫兰轩二层的一方厢室之内,号称是卧病在床的韩非正斜靠在一边的软塌上,不紧不慢地呷着紫女新烫的兰花酿。

      张良与他对面而坐,将带来的一累竹简于桌前逐一摊开,一目十行道:“韩兄,今早你同我提及冷宫一事,良回府查阅卷宗典籍,竟有一处意外的发现。”

      韩非饮酒的动作一顿,抬眼道:“怎么说?”

      “这处位于韩王宫西侧的冷宫,曾是一代霸/主郑庄公的王宫旧址,”张良道,“郑庄公身为郑国第三任国君,逐犬戎,灭王师,一生可谓战绩斐然,不过在他在位的数十载中,各家正史中似乎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同一件事。”

      “哦?”

      张良指出了简书上的一列小字,将卷宗递给韩非:“良比对了若干杂说野史,其中的一者格外引人注目,相传郑庄公在位第九年,适逢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有一百越巫师自荐于朝,夜引青龙,降甘霖,惠及天下,庄公大喜,赐封国师。”

      “百越巫师,”韩非沉吟片刻,道:“子房以为,这个传说有几成属实?”

      “一届凡人能引青龙降雨,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张良摇头道,“据称此后,郑庄公对这位国师大人颇为信赖,甚至将新王宫的布局建设全全交付于他。”

      “就是今日冷宫?”

      “不错,”张良看向那卷竹简,“韩兄且看,这上头说当年建宫之际,为求国势昌盛,曾于宫殿正中的平湖中心处举行过一场盛大的祭祀。”

      “那么,祭品是什么?”韩非皱眉,关于这场祭祀,卷宗上几乎是一笔带过。

      “良命人走访城中老者,以及各路奇人异士,出乎意料的是,这几批人的口径竟然颇为统一,按他们的说法,那祭品......”张良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大约是一条黑蛟。”

      紫女添完酒下楼的时候正遇上外出归来的卫庄,不由微微一愣,只见男人手中竟携了一枝灼灼盛放的金桂,浓香扑鼻,鹅黄的花瓣上尚沾着几滴晶莹的露水,看样子就是刚才折下不久。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卫庄一眼,一面又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楼里哪位姑娘有这等通天本事,能让眼前这条冷冰冰的蛟龙开了窍?

      卫庄被她盯得莫名其妙,顺口道:“他在哪一间?”

      “谁?”她话一脱口,对上卫庄的视线,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顿感意兴阑珊,施施然转身一指:“西边倒数第二间。”

      染着蝶栖石竹纹样的纱门从外侧推开的时候,张良正欲起身告辞,卫庄同他点头示意,擦肩而过时,一股馥郁的桂香灌入鼻腔,张良关门的动作一滞,见卫庄来到榻前,将手中桂枝朝韩非一递。

      “咔”一声轻响,房门阖上。

      韩非朝他挤挤眼,笑着扬起了一边的眉毛:“这是给我的?”

      卫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这人无聊的调侃,右臂一抬,扫出一道劲风,一举熄灭了这一室的烛火。

      霎时间周遭一片漆黑,唯有韩非手中那枝桂花上泛起了点点幽微的绿光,竟与昨夜刺客体内的那只瓢虫所散发的荧光如出一辙。

      韩非正色下来,起身下了矮榻:“你从何处寻来这金桂?”

      卫庄用火石点燃了一边的红烛,室内重新恢复了敞亮:“城外断魂谷。”

      “当年韩国击溃郑军,韩哀侯曾允诺凡投诚者可免一死,转身却将郑国五千降卒诱至城外悉数坑杀,断魂谷由此得名,”韩非摆弄着手中的桂枝,“而本月上旬,由夜幕一手操控的‘鬼兵劫饷’案恰巧发生在此地。”

      卫庄抱臂道:“姬无夜当初选择在此处劫掠军饷,为的是借鬼神之力扰乱人心,而眼下这一批有操纵亡者之能的巫师至此,看重的无疑是这乱葬岗中最不缺的死尸。”

      “生死者,肉白骨,”韩非道,“招魂之术可不是寻常巫师力所能逮。”

      “招魂?”卫庄嗤笑,“你难道觉得昨夜那名刺客还是当日你府中的那名小厮?”

      韩非眼皮一掀:“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夜赴断魂谷,”卫庄的视线掠过他,落在窗外,“守株待兔。”

      韩非不动声色地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对楼的飞檐上悄无声息地栖了一只墨色的乌鸦,他抬头对上了卫庄的视线:“你这是邀我同行?”

      出了紫兰轩,街边已有一辆不起眼的车轿的恭候,韩非上车时瞥了那轿夫一眼,看体格神态无疑是个好手,不过是不是人,那便不好说了。

      “我听说近日七绝堂的势力自永定桥以东一路扩增了数条街,”韩非伸手放下了门帘,“想来这其中也有卫庄兄的功劳?”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卫庄落了座,将鲨齿自腰际解下,横于膝前。

      韩非心中早有答案,也不在意,于是将话锋一转:“刚才窗外的那只乌鸦,是将军府的耳目?”

      “百鸟的把戏。”卫庄冷哼了一声。

      “所以你那时说今夜欲赴断魂谷,也当不得真了?”

      “你觉得?”卫庄抱臂反问。

      “李开今日午时刚刚入殓下葬,不过多亏了卫庄兄出神入化的偷梁换柱之计,棺椁内真正的死者并非李开,而是不日前夜袭紫兰轩的刺客兀鹫,”韩非道,“然而无论是李开还是兀鹫,这二者都与如今信讯全无的百越宝藏息息相关,想来姬将军必然不愿轻易放过此事,所以今夜将军府必派人赴城外坟场一探究竟。”

      “不过在下还有一处疑问。”韩非追道。

      “怎么?”

      韩非取出了袖中的桂枝:“你何以笃定今夜那批纵火的巫师也会赶赴坟场?”

      “并非笃定,这只是一个试验,用来检验你的猜测。”卫庄抬眼看向他,“若那批巫师真如你所想的那样来自百越,想必这世间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想知道百越宝藏真正的下落。”

      “如果他们今夜现身李开墓前,一来能间接确定其身份,二来又能令他们与夜幕势力相互消耗,”韩非点头道,“鹬蚌相争,而我等坐收渔利,卫庄兄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卫庄微微皱眉,似是想还开口说点什么,这时行驶的马车却停了下来,韩非伸手掀起车帘,就见对街赫然就是他的府邸。

      几日前的一晚,他自紫兰轩归府的途中曾遭一群蒙面杀手的突袭,中途又逢变故,最后还是匆匆赶到的卫庄替他解决这一干麻烦,那时他曾开玩笑问卫庄送不送自己回家,没想到对方还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你还不下车?”卫庄挑眉。

      韩非眨了眨眼睛:“我昨夜允诺要请你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畅饮一番,择日不如撞日,恰好眼下时辰尚早,不知卫庄兄意下如何?”

      “喝酒我没兴趣。”

      话虽是这么说,两人最后还是相携入了酒楼,二更时分,望月楼内人声鼎沸,堂内小二见了韩非,当即笑容满面地迎道:“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卫庄算是看出这人哪里是临时起意,扫了韩非一眼,悠悠道:“你什么时候定的位置?”

      不等韩非开口,就听前头领路的小二回头笑道:“咱们望月楼的雅间,就是熟客也少不得提前十日来订。”

      韩非有些不自在地刮了下鼻梁,有心出言辩解一番,却也知解释这种东西最后往往只会越描越黑,干脆不开口了。

      几人入了二楼雅间,屏风后有乐师徐徐地吹着羌笛,韩非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小二端上了一壶花雕,又麻利地整了榻,随即朝座上二人一躬身,下楼吩咐上菜。

      卫庄朝身侧的窗外一瞥,一弯如钩的下弦月已升至中天,此处酒楼依水而建,黝黑的江面映出一抹蜜色的月光,有夜风拂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水声,与楼外细细的丝竹声和在一起,宛如一个化不开的梦。

      韩非俯身替二人斟了酒,朝他举杯道:“这几日着实有劳卫庄兄,若没有鬼谷传人的惊天绝杀,几桩都城疑案势必无法这般顺利破解,恐怕我韩某此刻也不过一届富贵闲人。这一杯,在下先干为敬。”

      “当个闲人不好吗,”卫庄端起酒杯,却没有即刻饮下,“还是说,你们凡人都喜欢这样虚情假意的客套?”

      韩非干了杯中酒,自顾自地笑了笑:“若是太平盛世,非倒是巴不得当个终日无所事事的闲人。”

      卫庄心知他的弦外之音,只是这乌烟瘴气的天下,真能等来那所谓的天下太平吗?反正他不怎么相信。

      韩非又替自己满上了一杯,抬眼望向他:“你似乎对我们人族有些成见?”

      卫庄皱皱眉,他确实不太喜欢凡人,敌视倒也谈不上,只是对这个野火烧不尽的种族有种说不出的抗拒——毕竟不是谁都能对镇压自己近百年的族类毫无芥蒂的。

      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了:“一群蝼蚁叽叽喳喳地抱团取暖,任谁见了都不会喜欢。”

      韩非抿了一口花雕,只觉得杯中酒干干巴巴,毫无滋味,并非酒不好,只是他心中有些失望,想来今夜依旧不能从对方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人们之所以选择群居,其实不光为了聚沙成塔,”韩非漫不经心道,“更因为孤独。”

      卫庄道:“你们有那么多同族,难道还不够吗?”

      韩非“唔”了一声,替他斟了酒:“你说的不错,或许人就是因为多愁善感,所以才这般软弱。”

      “所以,”卫庄抬起眼,“你也觉得孤独?”

      韩非笑了:“我本来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者,自当如此,”他停顿了一下,对上卫庄若有所思的目光,又道:“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譬如说当你深陷于某处泥沼不得出的时候,那些已经上岸的人会觉得你此刻的痛苦不值一提,而那些未曾涉入泥潭的人,根本就无法理解你为何而痛苦。”

      卫庄呷了一口酒,蹙眉反问道:“这么说来,你多年来著书立说,难道就只是写给你口中际遇相同的人看的?”

      韩非一愣,就听卫庄继续道:“我听闻你们文人著书,不外乎为了流芳百世,亦或是得觅知音。”

      他这话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了,不过事实大约也就是如此,韩非喃喃道:“可惜这世上知音难寻。”

      “你的文章很好,”卫庄停顿了一下,“来日自当有千万人相和。”

      韩非执盏的手一僵,没想到卫庄居然会这么说,嘴唇微微掀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谦一句“谬赞”,话到嘴边却又什么也讲不出来,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浅灰的眼睛。

      “庸人之所以碌碌,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能有过自己真正的见解,世俗的标准就是他们衡量自身的标杆,所以才会如此在意旁人的看法,”卫庄淡淡道,“韩非,难道你觉得自己也如此吗?”

      韩非没有立即回答,垂着眼沉吟了片刻。

      卫庄放下了手中的瓷杯,站起身来,熏着酒香的夜风自窗外涌入,扬起了他黑衫的一角:“我派了人送你回府。”

      说完,便纵身跃下了高楼,韩非探身朝窗外望去,见到一道游龙般的黑影划过天边皎洁的孤月,继而融入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迹。

      韩非无声地看了会漫天如缎的星河,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案前。有乐声自楼下传来,歌女的嗓音清越婉转,像是隔着一层温柔的纱。

      在冷宫的两夜,先是梳理近日来与百越之地密切相关的两桩疑案,后又遇上一回出乎意料的刺客夜袭,他几乎就没睡过整觉,一杯温酒下肚,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沉沉中,眼前仿佛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逆着光立于晨曦之中,韩非眯起眼,竭力想看清她的面容,却始终只得一个模糊的轮廓,唯有她眉间的那点朱砂,红得令人心惊。

      一阵夜风带着凉意穿堂而过,韩非揉了揉额角突突的太阳穴,一瞬间又有些恍惚,没想到时隔多年,竟是在此情此景下梦到他那百越的母亲。耳畔的歌声逐渐清晰起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正是昔时百越之地最脍炙人口的一曲《越人歌》。

      对于这位早逝的生母,韩非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她娴静温婉,好似画中的美人像。然而画中人再美,却也只是镜花水月,给不了一个年幼无依的孩子半分温暖,七岁那年,他被人带回宫中,心中不免存着几分希冀,以为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家。

      可惜事与愿违。偌大的皇宫好似一个金铸的牢笼,里面有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却没有一丝可称之为“家”的温度。在这里,没有人为他这个淌着一半异族血统的公子张开羽翼,他的父亲没有,他的兄弟们更没有。

      漫漫少年时光中,唯有一个幺妹红莲愿同他亲近,就像是一抹暖阳,照彻了刺骨的严冬。

      对面的位置早已空了,韩非出神地盯了桌前的空杯片刻,只听那窗外的曲调渐渐走低,唱腔变得凄哀低婉:“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韩非摇摇头,起身关上了木窗,于是室内重归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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